大明女医纪事(94)
他逐字读罢,刚好清稚转醒,手撑了下颌视他。
“我搅扰你了么?”张居正道。
她摇摇头,打了个呵欠:“夫君还不去睡么?”
“你先去睡罢。”
顾清稚却不急,坐在原处仰面注视他。
稍顷,言已出口:“夫君这道奏疏很好。”
这话略显单薄,她想了想,又望着他的双眼补充:“我的意思是好到我无法以言语再加以形容,因它太大太广阔,得以江河山川来承载,小小的一册题本是决然装不下的。”
“……谢谢。”
顾清稚笑起来:“都是太岳写得好,我才能夸得出来。”
“去睡罢。”
“你也是。”
她方欲起身离去,又想起一事,索性坐回不动了,去扣他的手:“夫君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张居正道:“无稽之谈耳。”
他连那些台谏官的弹劾亦只当例行章奏不屑一视,如何能将这些民间风言风语挂心。
“我知夫君不信。”顾清稚弯了弯眼,认真吐出词句,“但我还是想跟夫君说,其实道理我都懂,我以后会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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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高拱遭弹劾后愈感不安,自请罢职,回了新郑闲居。
隆庆二年,徐阶以居于一品俸禄再历九年为由,请乞骸骨回乡。
隆庆起初不许,后徐阶上疏二十余道恳请恩准,皇帝终于批复。
诏书下,建极殿大学士、当朝首辅徐阶致仕,即日启程归于江南。
第48章
初秋时分, 凉风细细,烟络横林,迤逦黄昏下几声虫鸣次第起伏。
“行了, 就这儿罢。”徐阶摆手示意,又令徐璠将行李塞进驿站马车的座位底下。
徐璠见父亲致仕,早觉做官了无意趣,倒不如回去侍奉双亲来得自在, 于是干脆也辞了官,与爹娘一道还乡。
“舅舅记着外公入秋即犯咳疾, 并无大碍, 但务必要煮些梨水予他日常饮用。”清稚心有挂念,视向徐璠道。
他费力搬了行李上车,一面应道:“七娘尽管放心便是,做儿子的待自家老父哪能不孝顺的。”
张氏眼底含着一汪泪,喉咙也有些阻塞,牵着顾清稚的手微微颤抖。
她轻吸一口气,抚摩外孙女的脸颊:“你切记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外公再不能护着你了,往后的路全靠你和张先生并肩而行,有事好好商量,想我们了记着送封信过来, 日后若是想回老家, 我们随时候着你。”
语罢, 她又转向张居正,唇畔牵起和蔼笑容:“老身最疼的唯有这个不太省心的外孙女, 万望太岳看顾好她, 若是七娘做了甚么惹恼了你,你担待着些, 就当她年幼不懂事便罢了。”
清稚不满撇嘴:“外祖母说谁年幼呢,我都二十多了。”
“好好好,长大了。”张氏将其鬓边逸出的乱发揩去,拍了拍她的颊边,“但和你张先生比起来不还是年幼么?”
“夫君你听听,外祖母说你年纪大。”顾清稚脸转向一旁不语的张居正。
他失笑,朝老妇人弯腰拱手:“夫人放心,您与老师一路顺行,张某与七娘皆望二老早报平安。”
徐阶与张氏一并颔首,注视他的目光里皆有赞赏期许之意,转向清稚的瞳孔里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张氏是不舍与忧虑,而徐阶则带了几分嫌弃。
张氏暗里掐了他一把,徐阶目光立时又变,紧锁住眉头道:“当初你跟我承诺过的可莫忘了,莫要让老夫瞧不起你。”
清稚即刻便知他说的是什么,随后乖乖应答:“都刻在心底里呢,决然不会忘的。”
“行了,去罢。”徐阶挥袖,在长子搀扶下踏上了马车。
“老师。”车轮临行的前一刻,张居正忽而唤。
徐阶掀帘:“太岳?”
“请受学生一拜。”张居正倾身长揖,“老师提携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徐阶视着他,昏灰眸子映出张居正挺拔如鹤的身形,笑道:“即便没有老夫,以太岳之才亦有他人赏识,老夫何德何能得你这一拜?”
“老师一代名相,学生心向往之。”
徐阶不禁微笑:“名相这辈子老夫是望尘莫及了,能得个名臣的盖棺定论已是此生无憾矣。至于名相之衔,皆看太岳了。”
“老师如此说,是折煞学生。”张居正谦谨躬身。
顾清稚在一旁看戏,也不答话,只在面上直乐呵。
“如今求了个全身而退,老夫已算得上是得天眷顾。”徐阶望天感慨,“再不敢奢望甚么。”
两榜进士,双朝宰辅,他深感此生富贵已极,年少抱负早被光阴磋磨,全身而退已是至善结局。
清稚连连点头:“那您就好好养老,莫再想那些烦心事儿。”
徐阶瞥她一眼:“你少让我担忧就无甚可烦了。”
稍顷吩咐车夫:“启程罢。”
坐于身侧的张氏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话欲吐,末了,千言万语化作了两字:“保重。”
“外祖父外祖母保重。”顾清稚收起笑容,向二老告别。
车轮tຊ滚滚远去,眼见在天尽头化作一墨点,饶儿不由得亦感伤,泪眼汪汪问向清稚:“娘子,老爷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一股怅然凭空覆住面孔,顾清稚长叹一声,回转身去:“如无意外,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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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高拱皆去,阁中李春芳任为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