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95)
时人皆赠其外号曰“甘草阁老”,盖因此人哪都不沾,最喜调停斡旋,充当笑脸相迎的和事佬。
然这类人往往难以镇住才高下僚,赵贞吉年逾六十,博学多识,名望资历皆胜过其余阁臣,张居正于他眼里不过为年轻后辈,然而受拔擢时日比他早,于是本就性情急躁的赵贞吉心生不满,常与张居正生出许多龃龉,争强好胜何止一天两日。
张居正素日冷脸待人,沉默寡语,故而即便再如何受赵贞吉针锋相对,亦未多作应答。
“这封奏章可是太岳你拟的票?”赵贞吉提起一卷题本问之。
张居正道:“是。”
赵贞吉微哂:“人皆言江陵多谋善思,看来仍是年轻气盛,思量多有不足。”
张居正不恼,搁下笔,拱手道:“是张某有所粗疏之处,还望赵大洲相公赐教。”
“赐教不敢,张相公抬举老夫。”赵贞吉视他,“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边臣戚继光意欲招南兵十万于张家湾,太岳犹能允准?”
“为何不能,请大洲试为张某言之。”
赵贞吉冷笑,眉目高耸:“十万大军可非小数目,南方青壮劳力皆被北方征走,南方农务、军防将何以为继?太岳未免过于想当然,须知这南兵若是水土不服,更易生乱!”
张居正待他语毕,方才道:“大洲过虑。戚继光有此奏疏亦有其缘故,因北方蓟镇相较于南方承平日久,旗鼓不闻,号令不明,以至于士气难振,弊端暗生其中,又因兵卒多不识字,军中告示条例无法领会,故而唯耳提面命更为高效。依此考虑,戚继光方才请求调南兵北上,与北兵共处一伍,以期言传身教,早日练我边防节制之师。”
他娓娓而言,却无法浇灭赵贞吉存心争斗之火,后者从鼻间哼了声,取了笔来改票拟:“南兵自有一套训练法,如何能与北兵齐平!张太岳莫要一味维护戚继光,谁人不知你与此人多年交好,阁臣与边防大将勾结有私,须知此乃国朝大忌,张太岳还是自己掂量着孰轻孰重罢。”
这气势旁若无人,不独侍立两厢的内侍,就连首辅李春芳早惊得亦不敢发话,只一声不响地拟自个儿的票,待到了时辰立即捧去司礼监找人批红去了。
“国之大事,张某从无半分私心。”张居正眉间如春山秋月坦荡磊落,缓缓道,“赵阁老既有计较,听您便是,是张某愚陋,不及赵大人有先见之智。”
他主动退让,俟下值后即步出午门。
最近烦扰心头之事甚多,搅得他头脑不甚清明,他闭了闭目,方欲回府,却在午门外见一身着浅青碧对襟短衫,并玄色百褶如意裙的人影,恰如清新一道晚风,吹开胸口郁郁沉闷。
“夫君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女子笑意盈盈,前来迎他。
他任清稚攀上自己臂间,侧首问:“你今日为何来接我?”
她歪头,眸光与他探问的眼神相接:“因为想你了呀。”
她将脸颊贴近他的袍袖,感受风猎猎鼓起,逐渐掩过她的面庞。
“上车罢。”张居正道。
顾清稚扯住他袖侧,杏眼如月眯起,挽上笑意:“夫君定是忙坏了,你忘了今天是甚么日子了么?”
张居正细思,余光触及天外那一轮圆月,方如梦初醒:“是八月十五。”
“对呀,是中秋了。”顾清稚接话,“今晚前门大街定会很热闹,我们要不瞧瞧去。”
“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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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大街乃京城最为喧嚣之地,途经鲜鱼口、大栅栏、珠市口、煤市口、廊房胡同一带,吵嚷声更是如浪潮扑面袭来。
沿街除却商铺廛肆,亦有许多设摊叫卖的棚户,酒楼茶院檐下挂的灯笼时隐时现,淡黄底黑字的招牌临风而曳。
河边栽有绿树,花市灯如昼,甚或建有几座小鳌山,以木料制作出假山模样,上插翠柏,供奉风神、火神,其上饰有各色多样彩灯,底下还有人伴舞。
顾清稚早见惯了鳌山灯,倒对一旁骑在高跷马上舞刀弄枪的艺人班子表示出更浓厚的兴趣。其中还有几个在长长木梯上做着杂耍动作的小童,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四下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她亦鼓掌,张居正瞥见,道:“你爱看这类么?”
顾清稚道:“有的瞧便会多留意两眼,平时也不是很热衷,毕竟也不是日日都有的看。”
张居正颔首,目光视向前方:“我们再往那边走走。”
“好呀。”指尖紧紧勾着他的手腕,满街喧闹中,两人继续信步穿行。
“是老师!”忽而,有几个青年的兴奋声音破空传来,止住了二人脚步。
回身望去,只见申时行偕几个同门恭敬作揖:“学生问老师、师娘安。”
申时行上前问候:“老师和师母也来观夜市么?”
顾清稚笑道:“那总不会是顺路顺到前门大街来罢?”
申时行一赧,顾清稚见状又开口,存心逗他:“大好的中秋月圆夜,时行怎么不多陪陪家人,倒和他们出来逛,岂不是浪费这般良辰美景?”
张居正见学生脸上又是一红,望了眼兀自煽风点火的顾清稚,微笑道:“时行莫听她插科打诨,你们自去尽兴闲游,我们先行一步。”
顾清稚感到手腕蓦地被攥住,还未回过神便被带离,身后一阵阵“老师与师娘慢行”自人群里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