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96)
“太岳这么急。”顾清稚转眸视了眼淹没在人海里的一众青年,撅起嘴,“我还没同他们调笑完呢。”
所以才更要牵你走了。
“那儿有烟火看,你应会喜欢。”张居正视线投往河边一座亭阁,借以撇开话题。
顾清稚循目光望去,果见那阁前搭了数层木架,四旁有八架珍珠帘,每一架皆有二丈高,下以五色火漆塑造许多狮、象等动物,每一只上面坐了个人,手中皆持有千丈菊、千丈梨等火器,兽足内又藏有踩着车轮的匠人。
一声令下,藏着的匠人驱使巨兽旋转而动,那兽上人手中瓶花徐徐喷涌,队列且阵且走,伴随焰光四射溅起,无移时,火器发出的黄、蓝、红光遮天蔽日而来,甚至掩住了天边明亮的圆月。
观者无不心潮澎湃,只觉耳朵眼睛全被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攫夺,当下还有才子即兴作诗,口占一首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迅雷。”
听者又是一阵叫好。
不提防,几丈外倏而燃起一声霹雳,骇得众人无不下意识捂耳。
顾清稚亦是面色一白,张居正道:“这厢太过嘈杂,我们再去僻静处歇一会儿。”
她点头,两人终是行至一片树阴之下,目下皆无绚烂耀目的彩灯焰火,只余一方安静池塘倒映出徘徊月影,其上一座瞧不清身份的雕像。
水下无数铜钱折射出粼粼的波光,顾清稚惊异道:“看来是这里很灵验,这么多人来求愿望。”
“倒不一定是灵验,投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亦会跟风趋同,此为人云亦云。”张居正淡淡道出真相。
顾清稚唇角扯起:“非要说实话嘛,其实留点念想也好。”
“太岳带钱了吗?”她向他伸手。
张居正虽是口中如此说,仍自袖中取出一串铜币,放入她掌中。
顾清稚拈出一枚,想了想,又拿了一枚,一道抛入水中。
“太岳也来许一个。”她将手掌拢起,有模有样地垂首启唇,默念了一串话。
“我许完了。”
“我也是。”张居正看入她澄亮眼眸,“你许了什么。”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顾清稚弯了弯眼眉,以期待的眼神回看他,“太岳呢?”
张居正却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不多,近来更是难得见他展颜。
他迎着顾清稚好奇的瞳孔,道:“那可是不凑巧了。”
“为何?”顾清稚紧张问。
“因为我们许的愿望相同。”张居正道,“我希望你能祈愿成真。”
顾清稚顿时捂唇笑起来,歪了身子靠过来:“这都能撞一起去,那看来我们谁都没有为了自己许愿。不tຊ过,”她眨了眨眼,“谁先许的愿谁最灵,我还是赢了。”
张居正意识到随着她贴近,手里突然冰冰凉凉,似乎被塞了个物什。
他抬起手,掌中多了一只紫檀木盒,精致小巧,花纹繁复。
“这是何物?”
“前段时日我与西洋人一起为你做的多宝格盒。”顾清稚视着他借月色翻看小盒,“你打开来看看,里头全是关窍。”
张居正依言,将其旋钮开启,抽去隔板,四个扇形小格推出。再呈直线打开来,又成了一字形小屏风,待翻转后复变成一个正方形筒状,每个格子里都置有一件新奇小玩意,诸如彩色弹珠、鼻烟盒、怀表等前所未见的物事。
设计层层叠叠,个中机关甚是巧妙,令他忍不住攥在手中把玩。
“想不到这小盒中另有如此乾坤。”张居正感叹。
“是吧,还有机关你没有探索完呢。”顾清稚笑眯眯邀功,“这可是出自机轴原理,太岳都未曾听过罢?”
“不曾。”张居正承认不足。
“太岳再看,底端还是特意为你做的须弥座。”
她知晓他近来习禅。
他抬眸又望她,问道:“七娘用心至深,只是为何要为我做这个?”
顾清稚与他对视:“因为我看西方人的记载有云,中国皇帝手里有一种神奇的宝盒,他只要一扭机关,世界就在他的手中转动。”
月下秋风里,她牵起他温热的手,严丝合缝地扣住:“我听有人评,别人学禅,只学个遁世自了,江陵学禅,却学得个弘愿济世。所以我想给太岳做个小小的世界,让它就握于你的指掌之间,太岳说好不好呀?”
语罢须臾,张居正喉头一热,紧了紧攥她的手:“我不知该如何说……是上天赐七娘予我为妻。”
朝堂之排挤倾轧、皇帝之漠视、国事之百端烦忧,皆如弯弯绕绕的丝线绳结,扰得他心头被无尽苦闷笼罩,却不得解脱。
然而他内里挣扎煎熬,顾清稚皆心如明镜。
“夫君休说这话,我明白你之苦痛。”顾清稚额前靠他下颌,低声细语,“你宵衣旰食而拟的《陈六事疏》,圣上却听之藐藐,这些我都知道。”
那道奏疏是他半生心血,隆庆却仅批三字“知道了”。
即抛于脑后。
过去期以厚望的明君如今亦沉迷女色享乐,将朝政尽扔给大臣裁处,把忠言良策束之高阁,这让他如何能不失望?
那日携着题本失魂落魄走下玉阶的心境,他将终此一生皆难以忘却。
“我们会有时间的,太岳莫急。”察觉到张居正弯下腰,与她额头相贴,顾清稚轻声说,“你要等的明君,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