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明月画心头(54)
“是不远,”那伤兵慢悠悠道,“但天轸后头就是通天山,四象营是去剿匪的。小兄弟,今早你没醒,不知道,那位长得斯斯文文的傅将军刚手起刀落杀了十几个混进乱民里的通天山细作,尸体还在外面停着呢。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祁禛之抱着小驿卒给自己准备的包袱,转头看向院中。
一排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廊下,举着火把的镇戍兵正在往上浇火油。其中,那个曾好心给他换夹袄的老头也静静地躺着。
“他不是通天山下的村民吗?”祁禛之怔怔地问道。
“身上文着虎头的都是细作,谁管他是不是村民……”伤兵咕哝道,“傅将军日理万机,难道还要挨个去审吗?”
祁禛之黯然,他穿好外衣,挎上包袱,冲一直照料自己的小驿卒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我先行一步了。”
夜色渐沉,祁禛之牵着马,独身离开了祥龙驿。
他站在官道岔口,回身远远望着要塞堡垒上的漫天烽烟,忽然不想走了。
回去做什么?继续待在那座小小的宅子里,当那混吃等死的护院?守着那病病歪歪的人等他咽气吗?
想起暖阁里的傅小五,祁禛之顿时头大,他一面想着再也不要回去见他,一面又忍不住担心,万一战火波及天奎,他一个病秧子,跑得及吗?
更何况……
更何况杭七可是说过,进四象营这事,是他主上托了好几道关系才办成的,若是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了,岂不是要丢人家的脸?
心思已定,祁禛之跃上马背,一拉马缰,朝着那天轸要塞的方向奔去了。
要塞下,高耸的闸门随着一声巨响,缓缓升起,排排火把点亮了狭长的入关通道,在通道那头,一个高大的年轻将军正不停踱步,似乎,在等待谁。
“来了。”他的副将低声道。
这年轻将军瞬间抬起头,目光如炬,望向远方。
不多时,一道牵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狭关那头。
是傅徵。
“少帅,你……”副将闻简正欲开口,就见那四象营的主将,老帅孟善的独子孟寰,登时攥紧了手中的马鞭。
他快步上前,不像是来接人的,更像是去揍人的。
“少帅,这两侧城道上都是镇戍兵,您可不要出言不逊,让外人听去了。”闻简追在孟寰身后,一路急声说。
孟寰充耳不闻,刚一走到傅徵面前,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上一提:“你居然真敢来?”
傅徵比孟寰矮了小半头,被这么一拎,不得不仰起脸看他:“伯宇……”
“闭嘴!”孟寰双眼赤红,一声怒吼冲口而出。
“少帅,少帅……”闻简赶忙上前劝架,“上面的弟兄们要听见了……”
孟寰狠狠一放手。
闻简尴尬地笑了笑,抱拳行礼道:“傅将军。”
傅徵理了理衣领,冲他一点头,把马缰交了过去。
闻简立刻点头哈腰地牵过马,加速离开了自家那炸药桶似的主帅。
“战事如何?”傅徵越过孟寰,当做方才的剑拔弩张不存在。
孟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把那句“要你管”咽进了嗓子眼,憋着气答道:“虎无双带着人退回了通天山,他押着枫山驿里的驿卒和不少平头百姓,一定要见你一面。”
“见我?”傅徵走在前面,随口回了句,“有意思。”
“有个屁意思啊?少跟老子打哑谜!”孟寰嚷道。
傅徵脚步一顿,孟寰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你……”
“古铜台你损了多少人?”傅徵回身看他。
孟寰定了定,答道:“不到一百。”
“虎无双呢?”傅徵又问。
“约莫二百。”孟寰有些脸红。
傅徵动了动眉梢,转身继续走。
孟寰忽然觉得丢人。
十年前,在老帅孟善挂印后,孟寰被他指在傅徵手下做副将。那时的孟寰初出茅庐,一身毛里毛糙的坏毛病,被傅徵这从底层爬起来的老将练得心服口服。
他年轻,追在傅徵身边,时而觉得自己再过半辈子也比不上那人的能耐,时而又心思澎湃,恨不能一步跨越多年鸿沟,狠狠压在傅徵的上头。
三年前,傅徵回京受封,被猜忌多疑的皇帝留下,四象营便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孟寰手中。
他本以为自己能扛着傅徵的名号,把那常胜不败的战绩一路推到顶峰,却未承想,到头来为了他重新出山的亲爹和十八位主将一起,折在了饮冰峡。
孟寰想恨傅徵,可他更恨他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金玉其表。
“不用自责。”傅徵不需看孟寰的脸,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虎无双虽说只是个山匪,但不是莽夫,手下又有一群忠心耿耿的谋士,你若一意孤行要和他硬碰硬,自然不行。”
孟寰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
“闻简有没有跟你说过,与其直接赶尽杀绝,不如先把人困在古铜台,以此为要挟,与虎无双谈判,要他放人?”傅徵偏头看孟寰。
孟寰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一言不发。
傅徵就当闻简说了,于是笑了笑:“你应该听他的,不然,也不需要把我请来,白白给自己找气受。”
孟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了一眼傅徵,言不由衷地承认道:“这次是我失察。”
傅徵并没有责怪他,只道:“带我去议事堂吧。”
天轸要塞不算大,但堡垒仍傍山修建了足足七层,议事堂就在第七层,站在青石堆起的墙垛下,正能仰头看见烽火燧上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