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动物园(33)
王勇的舅舅当时在负责市政府宿舍楼外立面的翻新工作。钟羽没有正式做过水泥工,只从事和水泥、刮腻子之类的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工资在他们那群人中是比较低的。
市府宿舍楼选址非常好,紧靠着龙蟠公园。龙蟠公园是免费的。7点完工后,他会去里头走走。找个路灯亮一点的地方,读一会书。
碰到那个女孩,完全是偶然。
那天他累了,看了一会书就睡着了。醒来时也不知道几点钟,匆匆夹了书,往工地走。走几步,忽然看到有人抱膝坐在亭子里的栏杆侧。下颌支在膝头。一点一点的。这个姿势太熟悉,他慌了下,连忙掩过去。拨开树枝,真的是她。他不知道她这么晚跑到公园里来干什么。
他没有上去给她打招呼。
因为他现在,就是一个典型的民工。连着好多天在强光下曝晒,皮肤变红、脱皮,好了后就沉淀进那种再洗不干净的黑。
因为没地方洗澡,他身上的味道也早就臭不可闻。他相信只要他走近一步,她必定会跟别的漂亮女孩一样掩鼻走。
他往后退了几步,找个能看见她又不会被她发现的地方偷偷保护她。
她坐一会,就走了。
他跟着。看着她慢慢地在马路上游荡。不紧不慢,好像没有家。
有时候她也会疯,跟午夜的公交车赛跑。
跑到车子把她远远地撇在后面。她弯着腰,呼哧呼哧闯着气。
有时候她也会被地痞流氓觊觎,他就曾发现还有人跟踪她,他毫不客气地把那人拽到附近的林子里,痛打一顿。
整个过程,那人一直挡着脸,没有出声。
她从没发现过他——这样一个尾巴,一路护送着她回到家里。
他就此知道她住A大的教工宿舍楼——朗园。
秘密的追踪后来成为他枯燥的民工生涯一大乐趣。
晚上在工棚里,工友们说着各种□裸的荤话,他就默默地想那个女孩。可能,他这种行径其实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流感大爆发,市政府发了好多药皂,很多家属不喜欢,就成箱成箱的扔掉。
工友们拣回来,用凉水冲澡的时候,会涂在身上。
起初觉得味道挺冲,用习惯了,须臾离开不了。觉得那种味道像长在身上的鸦片,生下来就属于卑微的他们。也许对他们来说,只配享用这样的味觉。是别人不要的香。
他后来用别的浴液反不习惯,除非买那种草本味道的。或许缘于自尊。
有次,他冲干净了自己,想鼓着勇气跟女孩打声招呼。
一路跟踪。快到朗园的时候,想跳出来叫她。可是有人走在他前头。
“静静。你去哪了?”
是他以前在讲座教室见过的男孩子,高高瘦瘦,斯文清秀。
“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12点了,午夜凶铃,没听说过啊。”
女孩子没说话,自顾自往楼道走,男孩子忽然扣住她的手。她甩,“你干什么呀?”
男孩子索性搬过另一只手两爪一起牢牢捆住她的手。
“静静,我知道你不开心。”
钟羽站在阴影里,蓄势待发。只要女孩子挣扎,他就冲上去。可是女孩子安静下来,也没拨掉人家的手。
男孩子的眼神于是温柔下来。依旧握着。
两人静默。月光把两个身影投下来,倒在一起,亲密无间。
“静静,先不回家,我们去吃和记,好吗?”那无限的轻柔的“好吗”让钟羽听了备感酸楚。
公主自有王子保护,他不过是癞蛤蟆。
女孩子答应了他,男孩子推出山地车,女孩子坐上去,她的手搭在男孩子的腰际。男孩子很开心,摇摇摆摆,骑得飞快。好像还在讲什么笑话,女孩子终于高兴起来,敲着他的后背,那是在气得砸他。
他们是同类。钟羽想。能让人又快乐又生气,才是恋爱吧。
爱情不是他心里那只藏起来的老鼠。
那个女孩子和那个男孩子大概从来不会知道有第三个人在见证着他们那段朦胧而清涩的感情。
好多好多个夜里,他看到他们俩要么骑着车,要么散着步,通过市政府前面那条宽阔的马路。
夜里的灯光和露水滋润了那段情感。
在一丛蔷薇前,他甚至看到男孩子吻了女孩子的眼睛,然后托起她的下颌,说:静静,我看到你眼睛里有我。
女孩子迷迷蒙蒙叫:岁安。
男孩子用指尖触着女孩子的脸部轮廓,仿佛在捧珍贵的瓷器。“你真好看。……静静,等我们明年考上大学,再读4年,我就要娶你。你就要做我老婆了,高不高兴。”
他想,孩子们的恋爱真可笑,刚刚才开始就想到天长地久。可是唯有如此,才珍贵吧。
男孩子又捏捏女孩子的脸,“你敢说不高兴?跟你说,要失去我,你会痛不欲生的。”
女孩子适时给了他一脚,然后飞奔。他“哎哟”大叫起来,又追过去:“姚静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月光真好啊。年轻真好。爱情真好。
可是与钟羽没有关系。他回到满是拉风箱声的工棚,在枕头下摸出那本《平凡的世界》,打开手电,又一遍看起来。
他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如果晓霞没有死,会不会跟少平在一起?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尽管他们精神上独立平等。可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
也许就是没办法,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作者路遥才让晓霞死了,让她作为一种可能性存在于少平的精神世界里,存在于读者们的美好假设里,同时也不影响少平最后堂皇地接受了那个属于他世界的人,惠英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