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动物园(53)

“真拿不到，还有我。我可以养姐，一辈子。”

妈摇摇头，“你以后还要讨媳妇呢，人家姑娘看咱们家负担这么大，谁敢要你？”

钟羽说：“妈，我不想结婚。”

“尽说傻话。我儿子这么俊，又很聪明，肯定可以讨个漂亮的老婆。”母亲闭上眼，沉思良久，道：“把那只樟木箱打开。然后找压底的一张照片。”

“干什么？”钟羽问归问，还是依照母亲的话，取出照片。是黑白照，年代久远，照片纸发黄发脆，似乎稍一用力，就要化为粉尘。照片上是一对半身男女，都很年轻。女的胸前挂俩麻花辨，明眸皓齿，笑得灿烂。男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很有前程的样子。钟羽认不得是谁？

“妈，这个不会是你吧？”

妈妈没回答他，只指着那个男的，说，他是我当年的朋友，听说现在做了大官，明天，你带我去A城，我们去见他，让他帮忙解决絮的事。他一定会答应的。

“妈，你怎么走得动？”钟羽惊道。

妈笑笑，“得去。妈妈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爸。”

钟羽眼圈红了。妈妈在自己没钱做手术面临死亡的时候，尚不知求人，却在姐的事上打算豁出自己的全部。有生命，也有尊严。

“妈，你动不了，我代你跑一趟。”

“不，妈妈要去。”妈妈露出少见的倔强。钟羽后来才品出，妈妈或许是预感了自己的死亡，想见年轻时候的恋人最后一面，然后死心，离开。

可是她哪里知道他根本不想知道。

如果可以，他但愿从未见过他。

妈妈受尽苦楚，随他一起到了A城，他把妈妈安排在自己宿舍。

到的当天，妈妈就拿了照片，叫他去找他。

“别拖了。”妈妈状况不好，惟恐自己撑不下去。

“他住哪里？”

妈妈摇头。

“叫什么名字？”

“周正义。”

钟羽脑子轰了下，这个败类，怎么会是母亲的朋友？

“小羽，帮妈妈找到他。妈妈想见他，跟他说一句话。”

看妈妈郑重的神情，钟羽心里好像张大了一张嘴，他可不可能是他的亲生父亲？

“妈，他是不是——”他嘴唇颤抖了，为这突如其来的父亲，也为居然是这个父亲。

妈妈慈和地笑，“小羽，你的父亲在家里照顾你姐啊。”

他心里才一松，血缘顶个屁用。

他是政府的人，水利局局长周正义的住所不难搞到。就在A大宿舍楼——朗园。

钟羽一直记得他登门的那夜，下着淅沥的雨。湿气很重。他的衣服粘塌塌沾在身上，特别不舒服。

一路都不陌生，他以前沿着那条路多次跟踪过那个女孩子。

走的时候，他还期待着能见她一面。不知道经历丧母之痛的她怎么样了？

他一手打伞，一手看着抄有地址的纸片，然后抬头对门牌号。

对门有人出来，是那个叫周岁安的男孩，手里拿着一只海碗，用筷子敲着问他，嗨嗨，找谁？

钟羽收拢伞，直起腰，说：周正义。

男孩道：你是谁？

钟羽对男孩有本能的抵触，说：你管我是谁，我就找周正义。

男孩说：哟，火气这么大，小心烧身。

走几步，冲到对门哐哐敲，边斜他一眼，“进来吧。我爸在。”

周岁安是周正义的儿子。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发现，让钟羽气血翻涌。也许是，他其实已经知道妈妈叫他找的人绝不会是什么无缘无故的人，一定是跟她有最亲密的牵扯的，除了他的父亲还有谁呢？他是他的儿子，周岁安也是，可是凭什么，他们两个人拥有不同的人生？这朦胧的直觉，让他心内火飕飕乱窜。

“老爸，有人找。”男孩踢掉自己的鞋，边吆喝着。

客厅沙发上坐了个中年男人。他抬头瞥向玄关的时候，钟羽即认出是那天园子里的人。不爽的感觉让他咬紧牙关簇起眉。

周正义可能见过他，瞬间站了起来，脸部神情有疑惑有惶恐有兴奋，很复杂。当然认出他不足为奇，这段日子，钟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决定着市里几员大将的命运起伏。

“是，政府办公厅的小钟，钟羽？”周正义热络地迎过来。他心里是有害怕的，担心自己跟那个人交代的话被他听了。一直思忖着怎么找他探探底。可是也知道他是单秘书长的人，也就是说是孔那边的人，跟他是对立，话说得不好，反而露馅。可巧他送上门来了，是谈交换条件吧。如果懂得谈条件，他就不怕。他胆壮起来。“快进来坐，别换鞋了。”

“我不进了，就有事找你。你过来。”钟羽轻蔑地勾勾手。

周正义嘴歪了下，想来很不爽，但是利害关头，还是笑盈盈地过去了。

钟羽默默地看着他。

他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

道貌岸然这个词汇似乎很适合给他。

他于虚幻中摇摇头。他是正常人，并不是说从没好奇过父亲。他想象过的，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长得帅，也不算坏，离开他们母子，可能是个无奈的意外。如果有一天，他们父子相认，父亲一定会百感交集、涕泗横流，数说着当年如何如何对不起他和妈妈，然后请求他们宽恕。他和妈妈大抵会宽恕的，宽恕意味着放下，因为他知道妈妈找到了一个更爱她的人。尽管那个人不帅，没钱，但是善良，懂得爱。

他于虚幻中摇摇头，真幻灭，真冰冷，他但愿从不知道他是谁。

“爸，你们要不要喝茶？”周岁安在里面叫。周岁安身材颀长，面目白皙，因为无忧无虑而神采飞扬。他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他知道后会不会幻灭？钟羽在瞬间突然恶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