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渡过(56)
女孩曾经问他:“为什么现在不能念书了?为什么要上山下乡大串联?为什么爸爸妈妈都是好人又要被拉上台批斗?”
男孩只跟女孩说:“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不要说那么多话,不要老是喋喋不休质问别人质问社会!”
女孩便冷笑:“那么就应该认命?”
不认命也要认命。
男孩去了黑龙江插队落户的第二年,女孩也不得不被上下一片红的大号召下,带着满心的心不甘情不愿去了云南。
女孩的心里还是带着那么多为什么,她偷偷带了英文书,夜里就躲在被窝下看那些英文。她的心是彷徨、幼稚而又在这样的时代里锤炼出一种莫名的向往来。
她想大洋彼岸或许有她梦想的自由的,可以问“为什么”的国度。
但是要游去彼岸,先要游回上海。
知青回城的名额有限,女孩争取了一年没有争取到,又争取一年,还是没有争取到。
在插队的那些年里,她的眼里她的耳中见到听到的事情多了,感觉也犀利了。还带上了义无反顾的豁出去博一下的勇气。
于是,在某个深夜里,她扣开了负责知青回城工作的某大队长家的房门,两腿一伸,做了最大的牺牲。
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上海,带着一书包的英文书,还有一身的狼狈不堪。
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也回来了。
回到这个千疮百孔,好不容易复苏起来的恩人的家里,面对的是昔日搭救过自己的老人的跪地一拜。
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求着昔日在自己家藏身的男孩,做她肚子里父不祥的孩子的父亲。
她冷冷地说:“爸,我已经够丢人了,你还要我再丢人吗?”
没有想到男孩说:“明天我就和小苹去民政局开证书。”
她说:“我用不着你那样可怜我!”
男孩不响,随她怎样说,第二天还是揪着她去开了结婚证书。
贺苹温柔地抚摩着暖暖的头发。
暖暖咬住嘴唇,在母亲的怀里沉默。
心中已经翻江倒海,翻过几遍,忽喜忽悲,抓不住任何依靠。
“我想沐风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报恩。生下你的时候,我根本不想看你。没有想到你那个时候小小的,被沐风一抱,竟然张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起来。沐风看得很喜欢,他说他的心都被你给笑暖了,便给你取了名字叫‘暖暖’。”
生下暖暖的贺苹并没有放弃自己最初的梦想,甚至是执拗的,彷佛觉得只有离开这个国家,才能洗干净自己身上满身的肮脏。
所以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找着一切能出国的机会。
某一天,她收到了从黑龙江寄来的给林沐风的信,看到那幅丧报。
她对林沐风说:“你还欠一个女人的情债。”
林沐风沉默着。
她继续说:“沐风,我走,你去还她的情。我带暖暖一起走,你好好照顾你自己的儿子。”
林沐风说:“我觉得我一直是一个失败者,不负责任,也担当不了任何责任。”
她说:“都是这个时代的错。沐风,我早就学会不怨天尤人,未来要自己争取。”她的眼里充满灼灼的向往,谁都阻止不了。
林沐风说:“你把暖暖留下来吧!你这个做妈的未必能好好照顾她。”
林暖暖被留了下来,贺苹其实真的不甘愿真带着暖暖走,林沐风愿意好好照顾他这个名义上的女儿。
“妈,你吃准了爸爸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对吗?”暖暖问。
贺苹默然了一阵。
“这就是上海男人,不是吗?于洁如可以给他更多精神上的幸福,我不能!沐风说过和我在一起太累了。”
暖暖也默然。
太多太多的往事要消耗在今夜里。
而唯一最大的惊撼是——她和亦寒,并不是亲姐弟。
“林沐风不如他的儿子。”贺苹又说。
暖暖望着母亲,她的脸上也疲惫,但是带着欣慰的笑。
“林沐风永远不敢把自己的爱或不爱说出来。他也不如我干脆,不是吗?”笑着看向女儿。
“其实,汪亦寒是我办出国的。”
当爱已成往事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暖暖问母亲。
贺苹还是抚摩她的发。
“我感激沐风,他竟然把你呵护到如此地步!他对我说,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可是我对爸爸做了什么?”暖暖叫,“我搬离家,我不接他的电话,我也宁死不跟他说原因。”
她想起某天,她和阳光在靠近外滩的真锅咖啡馆里闲聊。正巧看见林沐风和几个医院的领导一起走过,也看到他们。
她想,爸爸一定会进来。
果然,林沐风告别了同事单独走了进来。
暖暖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身子介绍。林沐风坐下,与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无外乎工作人生之类,临别的时候欢迎阳光去家里玩。全不似女儿住在外边几月有余的心急如焚的父亲样。在外人面前,林沐风永远给女儿一个体面的父亲的样子,毫不失礼。
那一刻,暖暖以为那些让她天旋地转的事件全然没有发生过。林沐风临走的时候对暖暖说:“气温起伏不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感冒了。”
暖暖冲动地差点叫:“爸,我同你回家。”忍住了,心中的坎坎坷坷的沟渠,毕竟跨不过去。
“我可以还给沐风的就是把他的儿子办出去。”贺苹只管自己说着,“亦寒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到了巴尔迪摩的时候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要谢谢我。这孩子,就倔强这点像极了林沐风。他不肯欠我人情,课余到处打工,除了赚生活费,还说要还我的钱。是不是真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