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砚城志卷四)(33)
木府前,有一座石牌坊。
当他踏入牌坊后,手中的茶花散落,片片花瓣飞舞,红艳艳的一瓣又一瓣落在前方引路,领着他经过曲折回廊,跟重重楼房与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才在一间厅堂里看见她的身影。
娇小的她手握白玉笔管的毛笔,以碧玉为砚,在素白宣纸画上墨迹,桌案四周有许多揉皱的纸团,都是画得不满意被丢弃的。
她画得很专注,轻咬润红下唇,绸衣的宽袖褪落到肘上,颜色不是前日桂花的暖黄,而是苍黑之色──跟他衣袍相同的颜色。
毫不隐藏的期待,让他猝不及防,胸口涌现不曾有过的奇妙感受。
茶花的最后一瓣,落到桌案上,她才抬起头来,俏脸上尽是惊喜,双眸比最亮的星星更璀璨。
「你来了!」
她迫不及待就要走来,但蓦地又看了看宣纸,下定决心的吸了一口气,严肃的说道:
「请等等,我要再试试。」
她屏气凝神,在宣纸上作画,线条却歪歪扭扭,连个圈都画不圆。
起先是五官,再来是衣衫,接着是手脚,勉强看得出是人形,都画完后才在空白的眼中点睛,宣纸开始无风自动。她搁下毛笔,沿着湿润墨迹边缘把宣纸撕下,洒落在地上。
「起。」
扭曲的纸片,应声直立,还膨起变得立体。
她欣喜不已的拍手,又说了声:
「走。」
纸人迈开脚步,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却愈走愈软,最后倒伏在地上,线条歪扭的脚挥啊挥。
「还是得自己来才行。」
法术失灵,她也不恼,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离开桌边忙碌起来,走到贴墙而建,矮到必须蹲下低头,高到厅堂梁下,大小不一的木柜搜寻。
厅堂外的庭院,簇簇绽放的粉色海棠,花朵争相离了树,柔蔓袅袅飘舞到木柜旁,朵朵堆叠成阶梯,让娇小的她便于看清每个木柜里藏放的珍品,能伸手取到要用之物。
密密层层的菲薄花瓣,稳稳托住小巧绣鞋,她仔细甄选,总算选到招待贵客的器物,小手伸向一套轻巧细致的白瓷茶具。
海棠为了讨她欢心,飞涌入柜要代劳,她却说道:
「不用。」
粉粉的花瓣落下,不敢僭越,铺落地上化为软毯。
两盏一套三件的盖碗,先被放置到桌上。原先的墨迹被花瓣擦拭干净,连宣纸也被挪到一旁,因为挪得有些急,一些花瓣夹入宣纸,粉嫩的颜色浸染素白,像是宣纸上也开了朵朵海棠。
再取来小巧的茶仓,端来弯弯竹节做提梁的陶壶,她才回到桌边,笑意盈盈的招呼。
「请坐。」
她打开茶仓的盖,在彼此杯中倒入适量外型小巧圆卷,细细银白毫毛下隐约透着翠绿色的茶叶。
「这是女儿环,选最细嫩的茶芯,再用鲜花相叠,烘焙五次后制成,前后要费时一个月。」
指尖轻抚过陶壶,热而不烫的清水就盈满其中,随着她将热水缓和的倒入杯中,翠绿芽苞翻滚,释放出清澈透亮的浅黄色茶汤,茶香与花香萦绕满室。
倒掉第一泡茶汤,她请他饮用第二泡。
他举杯喝了一口,果真滋味醇厚,就停也不停,把一杯都喝尽。
「喝得出是什么花吗?」
她笑问,再为他杯中添茶。
「桂花。」
这味道,他昨日闻过。
「很香,但是,在妳身上时更好闻。」
俏脸微红,伶俐的她一时语塞,一会儿后才说:
「我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喝下肚的茶汤,不知怎么的竟变得更热烫,染得他胸腹暖热,戾气在茶香与花香中渐渐消弭。与她相处时,他竟觉得比高踞雪山,只有妖斧作伴时,心绪更平静。
杯中的茶环,经过几次冲泡,仍是嫩叶连茎、柔软鲜嫩,没有丁点儿破损,滋味也没有减损,依旧润滑回甘。
「木府很大吧?」
她问。
他点点头。
的确,若没有茶花的花瓣引路,他或许找不到这间厅堂。
「历代砚城的主人,就是木府的主人。」
她看了看厅堂外,庭院里奇花异草、果木如云,笑得有些困扰。
「木府大,砚城更大。身为砚城的主人,城内要是有不能解决的事,都必须由我处理。我能力有限,要一个人做这些事,真怕会忙不过来,哪处生出错漏。」
或许,是满地揉乱的纸团,跟趴软在地的纸人太不忍卒睹。
或许,是她眼眸里的担忧太惹人怜爱。
或许,是茶太芬芳可口。
总之,胸腹间的暖热,将话语推滚到舌尖,他冲动的说出来:
「我帮妳。」
她转过头来,隐藏不住喜悦。
「真的?」
「真的。」
他点头。
「我从不食言。」
「谢谢你。」
澄澈双眸盈满欣喜,以及纯然感激,忧色一扫而空。
「不过是还妳请我喝茶的人情。」
他这么跟她说。
他也是这么跟自己说。
第22章
事情来得很快。
起初,是夜里小儿哭啼,家人不论怎么哄都哄不好,小小稚儿哭得全身通红、声音沙哑,家人又累又心疼,要到天色大亮,娃儿才会闭上泪眼睡去。
焦急的父母,把娃儿抱去让大夫瞧,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到了夜里就又哭起来。
这不是个例。
很快的,砚城里的小娃儿都在夜里啼哭,扰得大人入夜不能安眠,甚至连大夫家新添的孙子,也整晚夜啼,做媳妇的坐月子时无法休养,身子比怀孕时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