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砚城志卷四)(9)
一开始大伙儿都指责他,连家人也苦口婆心的劝。
「你可要当心,碰了水族,黑龙要发怒的。」
母亲说着,愁得皱纹更深,连饭都吃不下。
「黑龙?」
他不以为然,还耸了耸肩,因惦记着那美味,就什么也听不进。
「黑龙还被银簪钉着,封在潭底不见天日,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管得到我?」
「虽说如此,立下的规矩总是有道理的,你吃了一次没事算运气好,再吃说不定就要出事。」
父亲说着,嘴角往下垂,连睡都睡不着。
黑龙百年不见踪迹,威吓力早就淡了。
何况,吕家有的是盐一般白花花的银两,还有那么多田产与房屋,父母对这瘸腿的幺儿,终究是狠不下心,于是有贪财胆大的,或是想巴结吕登,想在往后能用好价钱,租下好地段的房屋的人,思量过后都争着抢着,为他捕捞鲜鱼。
有了选择后,他就每次都能好整以暇,挑出最是肥瘦适中的鲜鱼。
这么美美的吃了几次,镇守盐田的大哥,却听见消息赶回来,差点把胯下的马骑得累死,进了家就板起脸来。
「爹娘顺着你,我可不能让你胡来。」
长兄如父,他愿意扮黑脸,就是要拦着,虽说也宠着幺弟,但更不忍父母担忧。
「我就是要吃。」
吕登已食髓知味,固执得很,不惜顶撞大哥。
「不行!」大哥瞪着幺弟。
吕登睁大双眼反瞪回去,说道:
「那我就什么都不吃。」
他说到做到,当真那天后就此绝食。
家人煮了丰盛的菜肴,他看也不看。
就连以往的煎鱼、煮鱼、腌鱼、鱼酱,以及鱼丸、鱼冻、鱼鮓、鱼干等等,他也不肯入口。
蒸得恰到好处的鱼,他闻着甚至呕出胆水来。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饿得愈来愈瘦,只剩皮包骨了,父母都在床边哭,双眼几乎要哭瞎,大哥只能叹了口气,在某次关闸时,无奈的说道:
「你真要吃,那就去吃吧!」
听见大哥答应,原本饿得快断气的吕登,立刻双眼放光,迅速跳下床去,奔到外头去买鲜鱼,虽然骨瘦如柴,还拖着一只瘸腿,但动作却比健康的人更俐落。
再无阻拦的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
为他送鲜鱼来的人与非人很多,能好整以暇的挑选,再用磨得能吹毛断发的锋利菜刀杀鱼,那刀与双手都先冰镇过,慎重得近乎恭敬,去掉鲜鱼头尾,才将细致的鱼肉一块块,很薄很薄的切下来。
鲜生的鱼,肉身晶莹似雪,肉间红丝艳若胭脂,摆放在瓷盘上,看在他眼中比满山盛开的花更美。
刚开始时只沾一点点盐,后来渐渐变化,春季用嫩葱白,秋季用脆芥心,吃时用鱼片卷起来,放在舌上再慢慢咀嚼,享受得眼神迷离、筋酥骨软。
虽然,还是有人非议他的行径,但他食欲太过,耽溺得不顾一切,吃了一条又一条鲜鱼,还把心得都写下来,想着积累够多后,就去找陈家书铺,用城西蔡家做的纸,印成书来赠送,宣传鱼生的美味。
为了早做筹谋,他还先去蔡家,仔细挑了又挑,即使价钱昂贵也不管,不论书封或内页,选定的都是最贵的纸张,预备之后做书用。
蔡家几代制纸,用的是清澈的雪山之水,对原料、制作各环节处处上心,不论在砚城内外都有好名声,因为吕登选的纸张,制作手续繁复得很,仅次送进木府,让木府主人使用的纸。
送进木府的纸,是不能断的。
于是,蔡家跟吕登说好,需要一年后才能交货。
吕登想也不想就答应,觉得蔡家对纸的讲究,很对他的脾性,于是也不事先付定钱,而是豪爽的一次就把全额付完。
只是,心得还没写足,他的身体就渐渐有了异状。
刚开始时,仅仅是脸色泛红。
因为是吃着最爱的吃食,所以日子过得舒心,以为因此脸色红润,见到他的人与非人也都夸他气色好,于是就没放心上。
但是,除此之外,他却总觉得,心情不再像以前开朗,脾气也变差了。
有次去收租,租客是位长者,因为年纪大疏忽了,那日忘了先备好银钱,他就酸溜溜的说,是忘了倒还好,别是存心想赖了,气得长辈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就昏了过去,还好是左邻右舍瞧见,赶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茶,才没让长辈当场从人变成了鬼。
人们碍着他家财多,表面上不说什么,但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父母也说他,不该对长辈苛刻,他听了更厌烦,放声大吵大喊,连邻居们都听得见,闹得比先前要吃鱼生时更厉害。
吕登开始没日没夜的觉得心烦意乱,不论是脑子还是胸腹,都在隐隐发痛,就连吃着最爱的鱼生,也觉得不再美味,彷彿吃下的鱼生都未能消化,在他腹里又聚合,成了活鲜鲜的鱼,在他体内欢欣游走,数量还愈来愈多,从腹内堆堵到喉间。
终于,别说是鱼生,他连水都喝不下,每天只能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呻吟,嘴巴像那些被丢弃的鱼头,无力的一张一闭。
父母看着焦急不已,把城里的大夫们逐一请来看诊,但是望、闻、问、切不知几次,都说吕登的病症,是从未见过的,无法着手治疗,个个连诊金都不拿就走了。
「你啊,是犯了忌讳,所以招罚了。」
母亲看得透透的,对幺儿无可奈何,趴伏在床边哭啊哭,即使家有万贯家财,还是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