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誓(12)
“独誓,世间残忍为最,一月后毒侵脏腑,直至腐尽,剧痛而亡。有解,名独。”
纸上的字,正是孙师父绝笔。
凤晚飞奔到染园门口,还未来得及进去,便已听到一阵妇人的哭泣声。凤晚怔怔地走到窗口,看着霞师父趴在桌上哭得那么伤心,雷师父站在一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凤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没有了进去的勇气。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染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只觉一片干涸,没有一滴眼泪。
好像,一切都是假的。
他跑在阳光下,却觉得,那些都应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他这样漫无目的地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容园。
燕于已经走了,空荡荡的园子里,只剩了他一人。
顾容遂为什么要杀孙师父?
可能他也是有苦衷的。
但是那个理由,却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办?他要怎么再面对顾容遂?
他下令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心情,有没有料到他此刻的彷徨和无助?
原来,原来,一季的相伴,在那人的心里,究竟算什么?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乎的,不是说过么,别人爱不爱,根本没有关系。
是自己太迟钝,还是太会骗人,否则为什么此刻会痛得那么撕心裂肺?
凤晚低下头,看见方才掉落在地上的书册——那是孙师父临行前留给他的医书,他看了大半,只留下这几本。
他看见,从某本书中,掉出了一封信。
信上的字苍劲有力,乃是孙师父亲笔。
他说,他要去配一副药,毒的名字叫做独誓,解药的名字叫做独。
他说,他炼毒一生,但最初的梦想,其实是当一名救死扶伤的药师。
他说,人生的最后,他要炼一副有解药的毒,从此脱离师门,再无干系。
他说,阿晚,要做一个好人,行医一定要行善。
他说,阿晚,师父尚你欠一个名字——御微,很适合你。
御微,御微。
看似坚强无比,真正能抵御的,却实在微乎其微。
凤晚抖着手指拾起那本书。书的扉页,写着,独与独誓。
他抬起头,想要找顾容遂。
“容遂!容遂!你在哪里?”
容遂,你在哪里?
他想要找到顾容遂,然后抱住他,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但是偌大的容园,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明明天还那么亮,阳光还那么好,天地间,却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了。
等到顾容遂回到容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谷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一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他不知道,凤晚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他该怎么安慰他?如果他还不知道,他又该怎么告诉他?
房中,榻上,凤晚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
“凤晚,你睡了么?”
没有回声,顾容遂舒了一口气,回身点上蜡烛。再转头的时候,手中的火折子却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榻上的少年,双目紧闭,嘴角残留着一丝蓝色的液体,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
那是——独誓的味道——孙师父此生最后的毒,今日被带回六锦堂,顾容遂回来前才闻过。
“凤晚!凤晚!”顾容遂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大声喊他的名字。
下一瞬间,他从怀中掏出一粒丸药,塞到了凤晚的嘴中。
独誓是有解药的,解药的名字叫做独。
但它们的主人,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人世。
顾容遂也没有解药,他喂凤晚服下的,不过是六锦堂的续丝丸。续丝丸是江湖上千金难求的宝物,可保人六月性命,但六月后,便是无救。
门外有人轻叩房门,顾容遂没有应答,那人便开了门,径直走了进来。
“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燕于站在床前,看着凤晚,恍惚道。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顾容遂握着凤晚的手,有些茫然,“孙师父的死是让人伤心,但他,何苦……”
燕于一震,“孙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容遂缓缓道:“我们的人发现他们的时候,二人都躺在崖底,孙师父已死,阿镜虽活却身中独誓。当初染园的霞师父来拜托我,说孙师父此番离谷定有离世之心。我便暗中派阿镜跟随于他,不想却……他们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怕是谁也不会知道了。”
燕于的身子微微摇晃,背对着他的顾容遂却没有看见。
他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僵住了脸,慢慢扭过头去,凝视着凤晚的脸,喃喃道:“原来如此。他以为,他以为,是我派人杀了孙师父么?”
“堂主……”
顾容遂却站起身子,淡淡道:“我喂他服了续丝丸,他也许一会儿就醒来,你好好照顾他,我先出去了。”
顾容遂离开容园,走在六锦堂谷的小径上。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却突然顿住脚步——湖边一丛海棠花开得娇艳,伸出来挡住了行人的路。
顾容遂目光缓缓上移,负手看天,月色明净。
那夜,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在这里。
明晰如昨日,却又恍惚如隔世。
那个少年,不过是因为他醉意嫣然的一笑,心生了喜欢。本以为,也就是如此。
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不仅仅是喜欢了。
就因为一个误会,哪怕不是误会,他什么都不和自己说,毅然服下了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