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誓(18)
床边还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双手握住床上那人的手,紧紧握着。
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那人泪痕斑驳的脸上,微尘在光束中起舞。
“御微,天已经亮了,太阳都照进来了,你快起床了!”
“御微,你是死猪么,已经睡了十多天了,怎么还不醒?”
“御微,琉城已经到了,你不告诉我六锦堂的路,我怎么送你回家?”
“御微……”
御微。
白御微昏迷至今,楚卿洛尝试了各种法子,却都没用。输真气也不行,大夫请来都直摇头,有一个甚至对他说:“公子,令兄脏腑虚弱至斯,即使醒来也是个活死人了,老夫看你还是……唉。”
但楚卿洛不相信。
白御微是江湖第一神医,只要他想,就一定有办法。
御微……御微……
御微,你快醒来。
楚卿洛守着白御微已经几日未合眼了,迷迷糊糊间,也不知是眼泪还是睡意,眼前一片模糊。朦胧间,他看到自己抱着白御微走到一间屋子里,一个男子的面前。
那个男子向他走近,他却看不清他的脸。男子从他的手中接过白御微,动了动唇,喊出了那个名字——
“凤晚!”
楚卿洛从梦中惊醒,脱口大喊。
床上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轻轻唤了声“容遂”,而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接,一时之间,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御微,你终于醒了,”楚卿洛伸手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努力绽开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恭喜你,解了独誓。”
白御微动了动干涩的双唇,眼角舒展,嘴角上扬,“谢谢。”
他分明已经病得那么难看,笑起来却如同一朵清莲绽开,裂碎了整个寒冬的冰。
琉城的春天温暖和煦,客栈二楼的窗户打开,和风徐徐,窗外一株杏花开得粲然,悄悄地伸了一枝探入房中。
白御微坐在窗边,放下手中药碗,伸手揽过杏花,轻轻在鼻下嗅了嗅。
“啊呀呀,”坐在对面的楚卿洛叫得夸张,“病才没好几日,便要上演‘人比花娇’来诱惑我么?”
白御微笑道:“我病时最丑的样子都被你看去了,可怎么办呀?”
“哇!”楚卿洛大叫道,“你可别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白御微浅浅一笑。
楚卿洛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他那把扇子,轻轻一摇,笑道:“神医就是神医,这药没喝几碗,气色好极不说,连地都能下了。”
白御微却笑道:“你可猜不到,这张大补药方是阿淮开的。”
楚卿洛道:“那也是得你的真传。”
白御微蹙了蹙眉,道:“也不知阿淮是否已得知我平安,若他整日担心……”
“啊呀,”楚卿洛打断他,“当时那么紧急,哪里又顾得上他?”
白御微目光顺着杏花望向窗外深巷的景致,神色温柔,道:“不过我答应了阿淮陪他回家,可以不用食言了呢。”
楚卿洛微微一笑,跟着他一起看向了窗外。
窗外,深巷,有一抹青色衣影一闪而过。白御微轻轻一笑,道:“我都发现了,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他已经跟了我们好几日了吧。”
楚卿洛别开眼去,不说话。
白御微笑道:“怎么,还生气么?”
楚卿洛别扭道:“他来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一定要跟他走么!”
白御微看他一眼,微笑道:“你不走,那笑什么?”
楚卿洛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子飞快地走了。
耳根,却红了。
白御微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春色正浓,我不出去走走,待在房里做什么?”
琉城的街道,阔别了十八年,似变,又似未变。
槐树下巷子口,一对朴实的夫妇正在烙饼,见白御微走过,招呼道:“公子,要买个饼么,一个铜板两个饼!这琉城上下都知道,我老白的饼最好吃啦!”
白御微微笑,拿出一个铜板,接过两只饼。饼摊后的妇人替丈夫擦去额上的汗,那汉子憨憨一笑,脸上漾起了平凡微小的满足。
白御微看着他们,低头咬了一口饼。
真好吃。
再往前走,便是九宝长街。街中心有一幢气派无比的楼,大白天却没什么人进出。白御微抬头看去,只见那楼上写了三个字,黑底描金,龙飞凤舞。
千郡楼。
原来那三个字那样念。
楼上临窗坐了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顶了一脸残妆,斜躺在窗栏上,也不怕掉下来,醉醺醺地拿着一小坛酒,向着他模糊一笑。
依稀是故人。
千郡楼对面不远处,有一家清雅精致的饭馆唤作松梨阁。二楼雅间内,坐了两个人。
绿衫青年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长街,欢笑道:“那么多年不曾入城了,外面真是好热闹。”
黑衣男子静静一笑,端起茶杯没有说话。
绿衫青年看了看他,问道:“堂主已多年未出谷,怎么今日心血来潮,让于儿陪你进城呢?”
黑衣男子微笑道:“春暖花开,出来走走是应该的。”
隔着茶杯,隔着重重热气和水雾,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有谁,抱着一人,走到他的面前。
那人穿着白衣,双眼紧闭,瘦得他几乎认不出。
但那人,分明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那么多年,他都不曾入梦,是还不肯,原谅自己么?
没想到,真的入梦来时,依然闭着眼睛,再也不愿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