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5)
“这是什么?”白梓生转头问梅伯。
“焯好的甘笋切成条,拌上红酒糟和三花肉炖上,笋香肉酥能下几碗饭呢!”
“啊,”白梓生有点失望,“就是糟笋呐。”
梅伯知他平日里吃的糟笋坛子,忙道:“糟笋坛子那种无鲜味的腌菜怎么可比。”
“油汪汪。”小少爷皱皱鼻子。
“少爷今天午时吃的是斋菜,宜素淡,不会夺了笋的鲜味,”梅伯说,“但笋若是做成荤食,最好是用猪肉来炖,带肥最佳。炖好了倒去油水,加些高汤。正是‘素宜白水,荤用肥猪’。”
白梓生瞠目结舌:“梅伯,你竟也有如此学问。”
梅伯老脸一红:“吃食而已,不敢称学问。”
白梓生笑,又问:“那甜笋呢?”
“甜笋在汤里,就着酸菜丁用高汤煮了,清甜酸爽,最是宜口。”
白梓生喝了小半碗汤,夸道:“真是太清甜好喝了!梅伯你可不知,家里老太太喜欢药膳,时不时给我也炖一盅。那龙骨汤煨了一整天,滋味又浓又厚,竟不如这清汤白水的好喝。”
他喜滋滋扒饭又吃起甘笋来,却是一口噎了半天,讨喜的脸上眉毛耷拉下来。旁边等着看热闹的制茶师傅们哄笑了起来。
“苦,苦的!”白梓生灌了口甜笋汤,这甘笋竟是苦的!
“清热解毒。”梅伯笑呵呵地摸胡子。
“梅伯!”
第二天,小少爷愁眉苦脸带着甘笋上了莲花峰顶。
“明和师父,昨日吃了寺里的饭食,这是梅伯让我带来的回礼。”
“小施主不必客气,”和尚行了礼接过一看,喜笑颜开,“竟是甘笋。”
“大师父,可有法子让甘笋吃起来不那么苦?”
“多焯几遍即可。”
“焯了好几遍,还是苦的呀。”
“小哥儿可知这笋为何称为甘笋?”
小少爷摇摇头。
“味苦且甘,性凉不寒。”
小少爷抬头看着大和尚。
“竹笋有鲜有涩,有苦有甜。过甜则苦,苦可回甘。”
“明和师父,你在说禅语吗?”
“我一个野和尚说什么禅语呀,”和尚摸摸小少爷的头,“粗浅之理。”
白梓生看着蹲在山门边数蚂蚁的小沙弥,又问:“清安说竹子开花便是死了,可是真的?好可惜呀。”
“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和尚说,“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万物皆是如此,不必可惜。”
“明和师父,”年仅十岁的白小少爷说,“我听不懂喏。”
和尚却低头对他笑:“不懂也好。”
04.治学
谷雨已过,便是过了春茶最好的时节。但有时要根据年景观茶叶抽长的程度来采,为了采摘晴时叶把握晒青,茶工总想避开雨雾蒙蒙的日子等天朗气清的时候忙活,日子便拖延了些。
白梓生赶上茶园最忙的时节上山,到茶场采过茶,又看了几遍做茶的工序,多少对白家的茶叶有了头绪,至少能分清毛尖是绿茶而佛手是青茶。待梅伯忙过了春茶的活计,便转过头来教小少爷饮茶。
梅伯教白梓生饮茶,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到山里去看水。
“老头子我虽然粗通文墨,却不是风雅之人,”两人走在林间山道上,梅伯对小少爷说,“当年承蒙老太爷大恩,被选作茶园管事,我除却学种茶制茶的本事,也曾寻过前人著作,学习品茶之事。”
白梓生不通茶道,便问:“制茶有学问,连喝茶也有吗?”
梅伯笑道:“我们地处东南,日暖雨霈,自古就产茶。文人清客、贩夫走卒、野寺山僧都喜饮茶,但不同之人,所喜的茶种与喝法自然不尽相同。”
白梓生点点头:“我从小喝的就是咱们自家的茶,但我知道路边野店茶寮子里的茶都是茶末煮的,大碗解渴。而且不说咱们,北边还有乌茶,绿茶更有杭州龙井、六安瓜片、洞庭君山茶……”
梅伯一怔,复而喜道:“我还以为小少爷从未上心过茶事。”
小少爷摸摸耳朵:“都是听我二哥说的,我就喜欢听稀奇事。”
“茶道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除了品鉴有识之士的说法,还需个人体悟,”梅伯说,“小少爷觉得咱们莲花峰毛尖如何?”
“清甘鲜爽。”小少爷绞尽脑汁。
“那觉得咱们的佛手如何?”
“醇厚甘香,”白梓生想想又说,“味道醇厚回甘,但是香味却清幽如真的香橼佛手。”
梅伯叹道:“但是有些人却不喜咱们的茶。佛手是青茶,做青后炭火烘揉。有品茶者称‘芽茶以火作者为次,生晒者为上,亦更近自然,且断烟火气耳’。”
白梓生怔了怔说:“咱们的佛手也有晒青呀!而且二哥说过北边有种乌茶,更是直接用湿松柴烧熏,制好后冲泡开便有松烟香气,走海路卖得可好哩。”
“便是如此,只是听产地,也有人决计不喝咱们的茶,”梅伯说,“有北方人认为咱们‘多瘴疠之气,染着草木’,于是连所出之茶也需慎之。”
小少爷委屈地撅起了嘴唇:“我从小就喝呢,没事!”
“北方人来到我们这里,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以讹传讹后便生是非,”梅伯笑道,“但少爷将来做生意若是遇到这种说辞,却是不必在意,个人体悟不同而已。”
白梓生抿唇,依旧不服气。
“‘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拨开林道旁蔓生的枝条,梅伯笑指一处山泉,“这眼泉便是我们此行要寻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