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侧畔(60)
他终于夸奖了句:“行,基础打上了,提船了,尾款记得跟进一下。”
林颂写总结的时候,脑海里缓缓回放着过去琐碎的画面。
在她伊爸知道自己生病前,没想过放权,也没想培养她成为继承人。
等他突然想通了,又把她拉回了船厂,一个即将破产的小船厂,无研发,无管理,但又曾赶上过好时代,比拼谁胆子更大的时代,留下了一群将在船舶沮丧期被淘汰的老船人。
林颂给自己和福兴的2015年归纳是——
“破旧。”她说,“回笼资金,稳定员工,增强信心,恢复有序生产。”
她这半年的励志名人传记没白看,文采斐然,她想吟诗了:“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厂长这个岗位,需要的辩才期要再长那么一点。”
她伸出食指跟拇指,比划了那么几下。
林清耀都觉得他家诸娘仔天真可爱。
现在谁都比不上林颂这满脑子的管理理论储备了,他听到林颂又开始絮叨:“我们管理教授说啊,低迷行业中的优秀幸存者,就是沙漠之花,那就是我们福兴,美国质量管理专家休哈特博士还提出PDCA循环,PLAN,DO,CHECK……”
林清耀头疼,赶紧喊停:“够了,我知道你认真学习了。”
林颂笑了起来,她是在独立交接最后一艘船的时候,才有了那么一点,她真的成了福兴这艘船的“船长”的真实感。
交船那天的庆功宴,船东跟林颂聊了许久,因为两人的场面话都不少。
冯船东说:“我们也难啊,提船了也没生意,还要花钱养,市场船价早跌了,我是看在你伊公的面上才提走的。”
林颂回:“冯伊伯,我们互相体谅,你看,我再没钱,都想着多送你油漆,这回的喷漆完美吧。”
船东想了想,点头:“这回质量过得去,福兴还是有变化的,工人规范、环境整洁,我最怕有些厂子只搞突击,咱们内行人就看船工的行为举止、人员管理、安全管理、物料管理,看车间里的堆放,看船厂吊机运行,门道多的很。”
林颂莞尔:“我伊公以前讲,要和船东做朋友,共渡难关,要价格厚道,要造好船,冯伊伯,以后其他船要维修,来福兴,福兴正在置换一批全新的设备,小船最快七天就可以维修出坞。”
不管冯船东有没有相信,但林颂已经展现了她足够的诚意和她克制贪婪的决心。
那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庆功宴,也是她接手福兴厂后的第一个尾牙。
郑静瑜、关青松、梁真、王丽……明年,还会有更多的人。
林颂离开酒楼时,明明筋疲力尽,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她一路小跑到了江边。
她想到小时候跟伊公从飞机上往下看马六甲海峡,一列列船队运往全球的各个角落。
她想到她同伊公出国考察,他们一起登高看着人工开凿的圣劳伦斯航道,无数的闸门开开关关,伊公说,都是两万吨载重的自卸船,卸货都不需要码头的管理人员。
她想了好多好多事,因为兴奋和渴望。
2016年的开始,船舶市场依旧持续低迷,但她相信,福兴会好起来的,尾款到账还有三千多万……
林颂说:“会好起来的!”
只可惜,那天晚上不知道谁报了警,因为她喝醉了,又一人在江边飘荡太久,一会大喊大叫,一会又哭又笑,警察怕她想不开,跳下去。
林清耀听了,气她不争气:“那以后你从埋龙骨开始造船,那你还不得跳江庆祝?”
林颂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林清耀嘴上又挑剔:“你刚刚说破旧,我是那个旧?”
“你真敏感。”林颂拿话怼他,“我只是说,我们代表两代造船人,你把船工当兄弟,我也学了呀。”
“行行行,你是新船人,还要采购新的涂装设备,钱多烧得慌?”
林颂只幽幽提醒:“肺癌……”
林清耀被戳痛,他何尝不知道,不后悔?
他讲:“我自认倒霉。”
林颂还盯着电视节目,不接话,院子里,林屿正在跟叶玲一起放烟花,母子俩清脆的笑声时不时传来。
林清耀不知道想了什么,叹口气,只是说:“等我走了,林屿和玲姨就是你最亲的人了。”
“咒骂我克亲的人,不会想跟我当亲人。”林颂很平静,“我不恨他们,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要求太高,为什么总是要我体谅别人呢?我没做过坏事,我只想跟他们当陌生人。”
她垂下眼皮,唇畔带笑,一滴泪落在了手背上。
“伊妈为生儿子去世,你说我只能怪自己生错了性别,你说是气话,我不能计较。”
“你和玲姨都骂我克亲,我不原谅,就是我的错。”
“你有那么多房子,非要让他们住进这个房子,说是给我一个新家,可我说过我不想,现在这个房子里,我看不到我伊公伊妈了,只能看见你、玲姨,还有林屿。”
林清耀看见了她的泪,被刺痛。
“这都是很小的事情……”
“你做这些事时,我才11岁,不是20,不是30,你明知道我害怕死亡,你现在还拿死要挟我,要照顾玲姨和林屿,要原谅你。”
“我后来对你的补偿,你都看不见吗?”
“看见了,就是因为看见了才痛苦。”
虚伪的、无法分辨真假的爱,让她扭曲,原本她只要恨他就行了。
窗外高高的夜空中烟花绽放,火花流泻。
林颂抬头,透过窗户,看星火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