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立在咸和左门没动。
夜深,知了歇了,整座皇城寂静无人,月色被云层遮去大半,洒落幽黯的光影,他背对着人,挺拔身影,模糊的轮廓,眉眼藏着无可撼动的逆流,
柳海陪着他站了许久,腰酸了背驼了,那人终于冷清地问了一句,
“她身子怎么样了?”
那夜他叫她滚,她冒雨而来,又是月事,又是避子丸,腹痛不止。
柳海听了这话,猛然抬起眼,眼底覆过一阵阴霾,
“万岁爷....”
他仓惶往下一跪,冷汗沿着毛孔炸出来,整个人抖如筛糠。
裴浚闻声蓦地回头,眼神又冷又黯,像是照不透的沟渠,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柳海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从来对帝心揣摩无二的人,这回马前失蹄。
他硬着头皮解释,“那日姑娘得了万岁爷的训,便去了宫正司,宫正司的嬷嬷循例将她发配出宫了。”
空气无端凝滞,背着的那只手缓缓垂了下来。
柳海只觉头顶仿佛压了一座巨山,急得满头大汗。
裴浚任用女官之时,行的便是制衡宦官的路子,所以女官与内宦隶属不同,内宦归司礼监管,女官分属宫正司,赵嬷嬷流程是没错的,可御前女官岂可随意发配,赵嬷嬷明显假公济私/处置了李凤宁。
“万岁爷,论理御前的女官离宫好歹也得经过司礼监,可那位赵嬷嬷估摸着是记恨上回凤姑娘帮忙偷国玺的事,便装聋作哑把凤姑娘送出宫了,她手续办的快,凤姑娘走得也急,牙牌放出,宫牒也除了名,老奴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柳海伏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双黑地绣金龙纹的乌靴,山河日月纹蔽膝幽幽荡荡,他仿佛看到那双健硕有力的腿,只消抬一脚,他必死无疑。
那夜裴浚盛怒之下,依然没处罚李凤宁,柳海便咂摸出该是留有余地的,可哪知李凤宁顺驴下坡这么干脆利落离开了呢,他得知消息时,已暗叫不好,可那时裴浚还在气头上,他哪敢触霉头,旁观些许日子,见裴浚仿佛忘了那个人,也就不再提了。
可万没料到,只是往延禧宫边上路过,便勾起了他的念头。
想来,若是当初给个名分,如今也不至于寻不到人。
柳海这会儿差点将头磕破。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请旨将李凤宁宣回来时,上头阴沉落下一字,“斩!”
好在这回柳海精准地揣透圣意,知道要斩的是赵嬷嬷,他应了一句是。
龙靴调转方向,往乾清宫去了,柳海慌忙起身,追了过去,小心翼翼在他身侧问,
“陛下,您看老奴要不要将凤姑娘宣进来....”
裴浚一个眼风劈过去,“朕没她不行?朕缺女人吗?”
虽说赵嬷嬷有徇私之嫌,可真正要走的是她。
走了好,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一句话冷冷掷下,那道孤傲的身影逆着光,大步进了龙光门。
第50章
凤宁怕杨玉苏和章佩佩担心她,尚未落脚前,并未声张出宫的事,后来熟稔了学馆的日子,与女学生们处得也融洽了,寻了一次休沐的机会,买了些贺仪登了杨家的门。
杨玉苏看着她热泪盈眶,迎着进了闺房,待问究竟,凤宁只道自己触怒了皇帝,被发配出宫,杨玉苏抱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出宫那会儿,担心她在宫里受委屈,被人排挤,出了宫呢,又担心她没法安安生生嫁人,一辈子没着落,杨玉苏一颗心七上八下,搂着她哭了许久,心想凤宁为何这般命途多舛。
罢了,总算能团聚,凤宁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没准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立即领着凤宁去拜访杨夫人,杨夫人给二人备了解暑的乌梅酱止汤,得知凤宁明日要去学堂,又做了两坛木瓜酱,用小冰块包着给她,让她带过去。
学堂的女孩儿从五岁至十岁不等,有的性情腼腆内敛,有的活泼好动,还有人格外乖巧认真,会把凤宁教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书册上。不一样的面孔,凤宁却是一样的疼爱。
遇见温吞的女孩子,凤宁更能感同身受,总是耐心鼓励开导。偶尔也有调皮的姑娘耍些恶作剧,悄悄往她桌案底下塞个蚂蚱,凤宁虎着脸要教训,可她模样儿太好,无论怎么生气,孩子们也不怕她。
却也着实喜欢她。
课堂上不认真听讲,下了堂,却悄悄往凤宁兜里塞糖果,“棠棠给夫子吃糖哦,夫子别跟我爹娘告状。”
棠棠是夷商会会长的女儿,今年八岁,被家里宠坏了,她是个混血儿,生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她还告诉凤宁,“我家里有两位哥哥,大哥哥在西州,娶了嫂子安了家,小哥哥跟着爹爹住在京城,我小哥哥可漂亮了哦,夫子若是没嫁人,能不能给棠棠做嫂子?”
凤宁哭笑不得。
一日傍晚放了学,到了休沐之日,凤宁未急着离开,坐在长案批阅学生课业,几个顽童绕着院子里那颗银杏扔手绢,孩子们大多住在附近的胡同里,有的巷子里窄,有的嫌爹娘约束多,均赖在宽阔的学堂不肯走。
不一会,那手绢被悄悄扔在了凤宁身上,几个小调皮鬼躲在凤宁身后,想吓唬她,就在这时,一道敞亮的声音喝了过来,
“你们躲在夫子身后鬼鬼祟祟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