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284)
季徯秩还来不及思索魏盛熠那番话中所含深意,话已脱口而出:
“那你呢?”
魏盛熠略微侧身,不经意叫月光打了过来,勾勒出他刀削般漂亮的侧脸儿,他平静道:
“等到了时候,朕自会谢罪。”
“谢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如何能谢罪?”季徯秩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放声大笑起来,“陛下藐视苍生,如今是死不足惜。”
魏盛熠并不怪罪他以下犯上,只道:“死不足惜,说的倒是一点儿不错。朕会死,但不急这一时……只是辛苦侯爷今儿走这么一遭,变法一事实在是没得商量。朕只盼侯爷快些劝梅大人莫要跟着那白家高呼变法,这魏该救,却不该在这嘉平年间。”
“为何?”季徯秩问,面色倒是不改。
“圣人和罪人,朕总得挑一个当。”
“可有苦衷?”
魏盛熠摇摇头,反问:“朕有什么苦衷?”
魏盛熠见季徯秩很是平静,还以为他没捕着话外音,哪知那人紧跟着却道:
“那就带上臣,您抛下了喻空山,抛下了许宁温,总得有人陪您走一走奈何桥。”
“要什么人陪,又不是怕黑的孩提。”
“把臣带上。”季徯秩坚持。
魏盛熠笑了:“季侯何必这般坚持?先前嚷嚷着要变法,这会儿却说什么要同朕一块儿去死。季侯当真以为朕如今糊涂是‘富贵险中求’?”
“臣何时求过富贵?”季徯秩道。
魏盛熠要走,道:“此事你同朕谈不拢。”
“你们一个个的凭什么觉着我活着就能快活呢?”季徯秩只安分坐着把酒咽了,“盛熠,就连你也要抛下我么?”
“溟哥,是你太良善才以为这一切都是朕用心排布,以为朕运筹帷幄。可你错了,朕就是无能,早便是无力回天。至于来路,朕只是不在乎才会如此的洒脱。你跟着朕,终究讨不着一丁点的好处。”
“陛下将臣留在缱都,便已做了臣已将龛季营兵符移交他人的猜想。”季徯秩道,“您分明清楚缱都更乱,但您还是将臣留了下来,所谓保人之谈已站不住脚。您本就要用臣,如今又何必百般推阻?”
魏盛熠吹着寒风,终于停步笑起来:“侯爷聪明。是,朕不在乎你的九重天是何人,亦不在乎是何人诱你入他途,原想保你安定,只可惜朕这短戏实在缺个值得托付的人来唱,可是朕也得犹豫犹豫。”
“陛下不必犹豫,臣无悔。戏短戏长,戏幕起,臣便唱。”
季徯秩辗然一笑,面上是扫去了妩媚的肆意张扬,魏盛熠却没笑。
他心底皆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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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范拂一直候在近处,将魏盛熠与季徯秩二人之言全听了去,然那二人却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末了,范拂送季徯秩出宫门,那人临走时的似笑非笑模样更是叫他瞧不懂——他还以为季徯秩待他这般的疏离,是因季徯秩还在恨他。
范拂归居处,脱去了一身内宦的衣裳,然而他虞熹装了这般久的范拂,早已如同他那残破的身躯一般,逐渐被那名字变作了范拂。
从掐紧的嗓子,到举手投足,无不明明白白写着他就是那么个下贱的阉人。
他眉心蹙紧,不愿再为此事忧心,便点了根烛,搔着头发,铺开了信纸。
如今范栖久病不愈,那真范拂整日整日伺候着他爹,渐渐地性情也生了些刺。现时他正歇在榻上睡不着,转着疲累的眼珠子觑见外头有烛光,便尖声迁怒道:
“外头是哪个不识相的狗东西还在点着灯哟!”
虞熹不以为意,只拿东西把烛火遮了遮,又垂眼落在那张薄薄信笺上。他将双唇咬出了血来,这才颤着提笔蘸了墨。
起初他不愿戳破那层纸,只在信上落下“魏盛熠与季徯秩谋事”几字。
可后来他不禁思忖起来,若是不将此事告知宋诀陵,不知会坏了多少事,于是他不能不告;可是若告知了,他那好哥哥季徯秩还能活不活?
他怔愣太过以至于墨水滴落于上,叫那信面有如他如今烂透的生活般变得很是混乱。
烛火一摇一摇,他愣愣盯着。直到那烛烧没了半根,他才终于咬牙写道:
“季徯秩,叛。”
他吹了烛,连带着他的魂灵一并熄灭。
再熟悉不过的信鸽从范家宅子里飞出来,季徯秩躲在暗处瞧着,他明白虞熹听命于宋诀陵,叫他听了那番话,他不可能不会为之所动。
“长大了,能掂量清楚轻重了。”季徯秩自语道。
如今龛季营的兵符在喻戟手上,季徯秩失了兵符便是废人一个。不久后宋诀陵便会知晓季徯秩投靠了魏盛熠,然这无关紧要,季徯秩还需要宋诀陵帮忙查案子,那宋诀陵自会清楚他季徯秩绝不会插手过多,只不过为魏盛熠送送终。
他们是两不相欠,宋诀陵理当明白。
他不知宋诀陵会作何反应,是庆幸自个儿料事如神,他季徯秩果真不可信呢?还是会因同他季徯秩这死性不改的周旋这般的久而怒不可遏?
然而他想得错了。
宋诀陵拆开信读的时候,是笑着的。
只是他笑着笑着阖上了眼,他一边因季徯秩在这缱都能不必受魏盛熠势力威胁,且有自己在这头调和,季徯秩亦能不必遭江临言派迫害而欣喜;一边又因心中难以遮掩的嫉妒伸出双手掐紧他的脖颈,而痛得喘息不得。
他爱慕着的人儿啊,不必靠近他,若他侥幸熬过这些个烈火焚烧着的乱世,侯府那烫金的匾,他真还想再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