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案行(12)
斐守岁行走人间,从不用虚名。他拱手,微微弯身,折扇与画笔随着动作摩擦。肩上落入一片枫叶,点在浅色衣裳上,很具风雅。他的这番礼数是将乞丐放于自己齐平的位置,并无蔑视。
“斐守岁,字径缘。”
乞丐见状也装模作样地鞠了躬,看上去十分滑稽,然后在斐守岁的注视下,极其拮据地从补丁袋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小的听不明白。”
“……”
写好名字。那乞丐看了许久,又反复念上几遍,方笑道:“好名字!”
斐守岁面无表情,只想骂一句:别装了。
“礼尚往来。”
乞丐旋了一圈嘴里叼着的鸡腿骨:“小的无名无姓。”
好一个无名无姓。
随后,斐守岁又多付了乞丐一只烧鸡的钱,让乞丐带着他去看看唐宅如何。临走前不忘嘱咐客栈小二,让其到饭点给客房送去吃食。老妖怪还记得有个小人儿在楼上睡着,就怕那食盒喂不饱。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陆观道早醒了。
小人儿不敢睡得太深,却因太累了,一口气睡上了半个时辰。
陆观道坐在床榻上发呆,他朦胧着眼四处寻找斐守岁的存在。可惜,屋子里就他一人。
风飒飒地将红叶吹进来,小孩穿靴下榻趴在窗口,露出半个小小脑袋。他远远地看见枫树下一身浅色衣衫的斐守岁,还有包子铺前的乞丐。尽管隐藏在树影里,陆观道还是准确地找到了斐守岁。那种站姿,那身衣裳还是刚刚才买的。
但当小人儿看到乞丐的时候,心里惶然一抽,他使劲想长高些,他想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下面的人在干什么。
说话?为什么要和乞丐说话?
他也是乞丐啊。
怎么不和他说话,这是不要他了吗。
陆观道用他极其丰富的想象力,脑补到斐守岁有了新小孩不要他的样子。或许斐守岁起初是看他可怜,才愿意多陪他会。
脚实在是没了力气。陆观道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角度能瞅见斐守岁买的食盒。
小孩子的脚麻了,歇了会才慢慢地起来去开盒子。都是精致的吃食,用来讨孩子欢心。
陆观道却小心将盒子盖上。
他想,这盒子里的东西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心里头又噎着慌,却不似吃馒头噎住的那种,是一碗水解不了的困惑。
过了好久。
陆观道再次凑到窗口去看,发觉树下的斐守岁朝着乞丐鞠躬,还不知给乞丐写了什么。
包子铺的乞丐好似很开心。
窗边的小人儿一下子没了分寸,他觉得他完蛋了,原来斐守岁一直在诓他,那些子说的都是甜言蜜语。
陆观道坐在窗边,手里搓着衣角。忽然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后打开食盒,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点心。小孩想,要是吃完了,就不会有人来抢。
吃完后再去窗口看,斐守岁和乞丐都不见了,消失在那片红枫林。
陆观道却异常冷静,他几乎没有犹豫,很快速地整理好床榻,又合上食盒,再将茶盏倒扣。
一切准备就绪,他记起陆姨对他说:
凡事不去争抢过,便是要后悔的。
……
斐守岁跟着乞丐来到唐宅前,还没商量好要怎么潜入。走近时看到宅门大开,里头静悄悄,只有风吹草木发出的簌簌声。
老妖怪凭借多年的经验判断道:“里面没人。”
“据我那些弟兄们说,自从唐宅出了事,家仆是走的走,散的散。”乞丐摸了把自己夸张的胡子,“所说不假啊。”
斐守岁已知宅内没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正门。
乞丐并不感觉奇怪只是叹一句。
“公子有做官爷的风范!”
斐守岁没搭理他。
走入宅内,刚过影壁,一股血腥味在空中刺激着老妖怪的神经。于是斐守岁有引导性地走向血腥味的源头。
入唐家内宅,果真如乞丐所说,空无一人。
宅内多种梧桐,在深秋梧桐叶萧条。地面石砖混着其他树木的叶子,又因无人打理堆积。
这里静得好像被世界遗忘。
斐守岁注意着脚下游廊,是好几日都没来过人,一切都攀上了“陈旧”二字。
直至来到书房前,那血的味道混合尸臭的糜烂味最为浓烈,像在雨里死了三天的水牛。
乞丐不堪重任,拄着拐在书房门口吐了。
斐守岁无所谓这些,他为点去冤魂执念,常常碰到这种事。一来二去,习以为常。
老妖怪推开书房的门,浓重的尸躯气息扑面袭来。
天正晴朗,白云悠悠。
入眼的除了蓝天,还有挂在横梁上死状极其悲惨的唐年,以及糜烂味的源头。
一卷卷书籍铺开,两具腐烂成脓水的躯壳卧在书籍上。苍蝇蛆虫绕着地上血水而来,聚成一团,正在分食。
阳光从书房的棉纸窗户里透入,缓缓萦绕在尸体周遭。空气中的尘埃被光照亮,却一个劲想逃,想逃离于世俗之外。
斐守岁少见的皱眉,确实难闻,也实在恶心。
秉着不能随便乱动尸体的原则,斐守岁只仰首观察。
门外乞丐吐了会,忍着胃痛,拧着鼻子跟了进来,他上前瞅一眼,便惊呼。
“唐年!”
斐守岁与乞丐相视,还没说下一句话,乞丐撒开腿就跑去门口继续吐了。
“呕——”
“……你没事吧?”
乞丐远远地回,还扯了个悲苦的笑脸:“没事!就是可惜了烧鸡。”
斐守岁无语,他又抬眼看吊在悬梁上的唐家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