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香事(183)

她的身影被拉长，轻柔地投射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昏昏夜色裡，月华替她披上柔婉的轻纱，烛火再为她镀一层温暖的橘色光晕。

宛如一个小小的、明亮的梦。

当薑月窈的身影消失在青瓦白墙后，十一下意识地伸手，像从井中捞月一般，想留住这抹月辉。

他的指尖，隻够到一抹风。

不过，不知是谁解开瓦罐的盖子，风中渐渐掺杂著浓鬱鲜香的鸡汤香气，徐徐钻入他的鼻腔。

他想端著碗坐在她身边，围著暖烘烘的红泥小炉，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她会有条不紊地安排他去钓鱼或是捉锦雉鸡，兴致勃勃地说起她最新琢磨的香材，正好能为某隻幸运的烤鸡调配出最合适的香料。然后，她还会狡黠地朝他眨眨眼，期待著向章嬷嬷撒娇，央嬷嬷多放一大勺辣子。

他现在已经明白，真正的傢，该是什麽样子。

或许，在很久以前，甚至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瞭选择。

十一忽如疾风掠起，纵身离开薑傢，直奔晏昭回的寓所。

*

十一没有刻意隐瞒气息，等他跃入晏昭回院中时，侍卫如临大敌地对他拔刀相向。

阿蓿陪著晏昭回出门，警惕地望著他，不知他深夜来访，究竟何意。

十一看向晏昭回，声音沉稳、果断而干脆：“我来找你试迷香。”

阿蓿神色错愕：“什麽？你在说胡话吗？”

十一怎麽会上赶著来找晏昭回试验差点引他发狂的迷香！？

晏昭回却缓缓地松开紧攥的手，望著眼前的十一。

十一披星戴月而来，身覆寒霜，凛凛立在夜色中，好似一夜之间，就已褪去少年的稚气。

可若无少年心性，怎能这般一往无前？

晏昭回心知肚明，十一必定已经收到隐刃阁的密令，而他，亦已做出抉择。

晏昭回缓缓地长舒一口气，颔首道：“好。”

*

晏昭回将十一带进他的药房，看著十一毫不犹豫地躺上绑著牛皮鞭的铁架床上，晏昭回隻觉得世事实在太过变化多端，竟让他都有些难以置信：“十一，你就不怕我趁机对你下手？”

十一瞥眼看他，神色自若：“你从前用莺歌绿引我杀金老爷，不就是想让我跟少阁主反目麽？如今我如你所愿，你杀我作甚？”

晏昭回愣瞭愣，有几分恍然：“原来你都知道。”

“嗯。”十一不以为然地随口道。

他不耐烦点破，隻不过是因为不在乎罢瞭。

他在乎的事，自然会放在心尖上，时刻都不会忘。

十一任由阿蓿紧紧地捆住他的四肢，试瞭试强度后，对晏昭回道：“如果我要试很多次才能抵抗迷香，你记得跟窈窈说一声，我没什麽事，不用担心。”

晏昭回神色複杂，最终极轻地一叹：“放心。”

说罢，晏昭回命人摆上身穿嫁衣的木偶，尔后围上面巾，点燃迷香和帐中香。

*

晏昭回和阿蓿退至室外，在门上落一把大铜锁。他一招手，侍卫立刻如临大敌，将这间房团团围住。

等侍卫们准备妥当，晏昭回才让另一个女侍卫来唱《乡思》，摇拨浪鼓。

不多时，房中传来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足见十一抵抗极为激烈，甚至挪动瞭沉重的铁床架。

阿蓿的手始终搭在剑柄上，神色紧绷。

不知过瞭多久，裡头挣扎的声音渐渐地弱下来。

少年疲惫而冷静的声音忽而划破寂静的夜：“可以进来加大剂量瞭。”

听到他的声音，阿蓿眼前唰地一亮，震惊地看向晏昭回。

十一居然这麽快就扛过去瞭！

晏昭回凝视著无边夜色中辉映的明月，仿佛松瞭一口气似的，笑瞭笑：“阿蓿，准备联系我们在阁中的暗桩。这一次，我们可以彻底自由瞭。”

他说罢，折回房中，加大剂量。

*

当十一能在迷香和帐中香中彻底保持清醒时，十五日已过。

三月初六，他径直催动内力，挣脱紧缚他的牛皮鞭，推门而出。

夜幕低垂，晏昭回和阿蓿正站在院中细语。陡然听见开门的声音，两人双双止声，蓦然回望——

少年踏著飘摇的烛火，身影半明半暗地藏在阴影裡，如鬼魅一般安静地矗立在廊下。

阿蓿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剑柄上，挡在晏昭回的面前。

可十一开口第一句话，便道：“我回去一趟。”

他说罢，飒然踏月而行，倏尔消失在夜色中。

阿蓿一怔，不由松开瞭剑柄，喃喃问道：“他回哪儿去？”

晏昭回望著十一离开的方向，半晌，轻叹一声：“窈窈那儿。”

*

薑月窈坐在镜前，看著妆奁裡的金蝶簪发呆。

她已经解下钗环换上亵衣，本该回床上入睡，可她却怎麽也睡不著。

十一还没回来。

尽管哥哥说他安然无恙，隻是有点忙，而且她如今也并不需要十一时时刻刻在身边保护，可她心裡还是空落落的。

她有点想他瞭。

在他不在的时候，她已经依照她在四方香会时修补的三张残香方，重新複刻出三丸香。她甚至还用更珍稀的香材，又拟合出瞭香气类似的新的三丸香。

哥哥说，恭太妃将陪同摄政王妃，代信王府列席四方香会的揭晓宴，如今她老人傢已经在琼崖郡落脚瞭，他可以带著这六丸香，一并去请教她。

恭太妃是在盛京浸淫许久，对禁中香总比寻常人更熟悉。

说不定，十一的身世很快就能有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