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香事(185)
周围对薑月窈的恭维声,一声高过一声。他们分明没人受邀参加揭榜宴,却各个说得头头是道,人人都以瞭解这位声名鹊起的“薑制香使”为荣。
真正与她朝夕相处的十一,在人群中,却显得格外的缄默。
他又错过瞭窈窈惊豔四座的模样。
当年他虽然错过瞭她的溪源香会,可还好及时赶回来跟她一起过上巳节。这一次,他却隻能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遥遥地听闻她的消息。
她一定比在溪源香会当上香徒弟首名时,还要光彩夺目。
他的窈窈,就是这麽厉害。
少年闭上眼,眼底浮现出少女灿烂温柔的模样。
他缓缓地令真气在周身运转,凝神静气地练功——
所以,他也要更厉害。
如此,才能一直与她并肩,不再分开。
*
海船慢悠悠地驶进通宝岛的船坞时,十一早已换上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具,乔装打扮成一个前来觅宝的商人。
跟窈窈待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染上瞭不少“人味儿”,很明白如何留心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不再像起初扮作猎户少年那样,东错一点儿,西漏一点儿。
他浑然融入大晟国的商人中,趁著晚膳时分,衆人都在热闹饮酒吃肉的时候,他才悄然离去,纵身往桫椤山去。
有几人紧跟著他,十一心知肚明,却并未阻拦。
他一路疾驰至簕竹林前勒马,此时,跟著他的人已隻剩两人。他们皆戴著遮面的黑色斗篷,一人清瘦高挑,另一人虎背熊腰。
十一毫不避讳,当著他们二人的面,如疾风一般闯入阵法。
他们二人压根看不清十一的身影,隻觉一阵风略过,少年就已消失在林中。他们不敢冒进,在簕竹林外勒马。
不过,青年等在簕竹林外,而魁梧的中年人并未迟疑,果断开始试探著闯入簕竹林的阵法。
十一隻身走过阵法,站在瞭“傢”门前。
这座小院,白墙如雪、青瓦似鳞,静静地矗立在桫椤山深处,一如既往的精美。
十一脚步放缓,一寸一寸地丈量它。
他对这儿本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此时再看这些刻进脑海裡的陈设、佈置,他却陡然觉得陌生而突兀。
他分明不刺绣、不品香,也不再是需要摇篮的孩童。
恐怕,窈窈在踏入这儿的第一天,就意识到瞭这件事。可她什麽也没说,她甚至还体贴地想要保持这儿原封不动。
不过,她也的确什麽都不需要说。
隻用待在她的身边,就足以让他慢慢地看透,傢与“傢”之间,截然不同。
这裡,不会是阿娘想让他回的傢。
在真正的傢裡,会有人明知他不需要,也仍关切地挂上红灯笼,替他照亮回傢的路。
会有人心疼他受的伤,哪怕他自己压根都不觉得痛。可她亲自喂他药时,还要给他塞一颗蜜饯。
会有人放松地跟他撒娇,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自己最近做瞭什麽事儿,又认真地听他嘟囔不满和不快。
她永远会把看到他的欢喜,清晰明白地展露在他的面前。哪怕他不小心做错瞭事,她会嗔会恼,会故意把语气变得凶巴巴,可她的眼中也不会有厌恶。
一个拥抱,一枚细吻,便能安他的不安,平他的浮躁。
那些跟窈窈相处的细枝末节的小事,此时都像刚刚发生的一样清晰。
窈窈盈盈望著他的眸中,不论是饱含泪水,还是荡漾笑意,宜嗔宜喜,或羞或恼,永远感情丰沛。在窈窈身边,七情六欲、人间百态,一切都生机勃勃。
他因窈窈,而鲜活。
所以,他也终有一日,能跟寻常人一样,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块儿,吃著烤鹿肉,庆贺一声“新年好”。
而这座宅院,是死的。
唯一活生生的,是窈窈遗留在这裡的东西——鎏金百花香炉裡的香灰,和碧玉兽面纹方觚裡枯萎的花。
十一将易碎的干花瓣,与香灰一齐收拢,藏进自己的荷包裡。
他最后环顾他的“傢”。
春风温柔,轻抚过他的脸颊,仿佛阿娘含笑的低语。
十一打开火折子,然后,将它抛向东厢房裡飘扬的帷幔——
纵然它突兀、死寂,可这个“傢”,仿照瞭他与阿娘曾经住过的地方。
就让它,质本洁来还洁去吧。
在窜起的火光裡,十一潇然转身,不再回头。
*
簕竹林外,魁梧的人不见踪影,唯有削瘦的青年还在等著他。
青年深望一眼簕竹林。
竹叶潇潇,火光若隐若现。
他慨然地道:“你傢居然就藏在此处。”
大隐隐于市,他全然没有料到,十一的“傢”,居然就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嗯。所以,你得搅浑一滩水,把这裡真实的消息压下五日。”十一不以为意,也没有追问另一人的去处,隻翻身上马,对青年道。
“没问题。”青年果断应下。
“我想也是。”十一看他一眼,神色平静:“那个神秘的海市主,多半就是你吧。”
若非如此,青年没有能力拿莺歌绿设局,而当初他替窈窈庆贺及笄礼时,海市也不会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青年抬眸看著十一,没答,反而问道:“十一,所以,十一月二十三日的盛会,是你一手操办吗?”
“昂。”少年微微昂首,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那可是窈窈的及笄礼。”
当他这一声落在风裡,青年——晏昭回——摘下帷帽,神色複杂地看著十一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