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55)
直到那场赛事。
含金量最高的国际钢琴金奖赛,他卡著最低报名年龄,意料之中地夺得金色奖杯。
颁奖台上,他用中文说:
“我讨厌钢琴。奖杯和荣誉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
周傢用人脉压下瞭见风使舵的媒体报道。
回程航班,小周敬航一言不发,他问空姐要来的两杯冰镇马提尼,清透冷冽的酒液倒入同一杯,他把冰块含进嘴裡。
他带著某种决然赴死的冷漠神态,面无表情,将自己左手食指一点点往后掰。
万裡高空之上,厚重云层铺洒金色纹路,如浇瞭满满一面蜂蜜的金黄吐司。
金光映在他不为所动的冷峻侧脸。
他将冰块咽入喉咙,刀锋似的冷意逼退生理性眼泪。
他掰断自己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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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妄为的后果是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周母彻底暂停手头工作,一心一意在傢陪伴小儿子。
她锁上琴房,并将他的房间搬回原处。
她有时候会哭,说都怪妈妈不好,妈妈忽略瞭你的感受,以后妈妈再也不会逼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
小周敬航哑巴似的,一言不发。但会等她哭完,拿手帕替她擦眼泪。
他十四岁放弃钢琴,同一年,迷上竞技与挑战并行的赛车。
曾经受过伤的左手食指不影响他掌控方向盘,他十六岁打出成绩,被车队看上,开出高薪。
但周傢本身不缺钱,周敬航也没有全职打比赛的觉悟,他拒绝后回到学校,恰好遇上母校百年校庆。
少年宫的钢琴老师给负责人推荐周敬航,那位年轻老师笑著认同:“周同学啊,我知道。他不是才拿瞭比赛金奖吗?我和他说一下,会同意的。”
但周敬航拒绝瞭。理由是,“弹不瞭”。
老师露出费解的表情,安慰他这隻是一个小小的表演,不会给他压力。
周敬航没再解释,转身离开琴房。那天阳光很好,二层窗外斜斜伸入梧桐枝桠,一段温柔夕阳抚上精冷琴身。
后来他坐在台下,钢琴开场的是低年级学弟,弹得肖邦,烂到无出其右。
那次百年庆典别出心裁地整瞭很多花活儿,学生会事先搞瞭个匿名投票,美其名曰最期待的节目。周敬航的票数一骑绝尘,把第二第三名远远甩在身后。
但,钢琴演奏临时换人,登台的那位同学并不是他。
后勤部紧急修改名字,那位同学占瞭个惊天便宜,虽然头奖隻是两张很难抢的演唱会门票,事后很不好意思地找他表达歉意,说自己不想不劳而获,票数的事情,也委托校园墙解释清楚瞭。
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周敬航怀疑事情是否真的存在过,否则他怎麽会在这个关头想起来。
他降下车窗,底盘超高的大切视野宽阔。鬱理住的这一片是耀京很有名的“将军府”,数一数二的顶级学区房,据说肩上没有点儿功勋轻易买不下一间面积80平的步梯房。
沿街栽种秋府海棠,香味清幽旷远。
尖锐刺骨的寒风铺天盖地,零下气温泛著干枯腐朽的冷铁味。他动手把工装外套的拉链卡到清瘦喉结,窗外荡进来一抹凄冷月色,映著年轻男人低阖双眼,月光昏昏弥过他眼皮。
他抬起眼,最后看瞭眼无人往来的公寓楼,目光轻若无形。
从小到大,他不可能屈居人下,在他所接受的教育裡没有第二名和plan b这种说法。万年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名和红榜尖子生。
就算是厌恶至极的钢琴,他也能花费大量时间将一双手演绎得出神入化。
直到那场无关紧要的百年校庆。
周敬航终于想通。黑暗中仿佛泥沼般、缠著他往下陷的负面情绪是什麽。
不甘心。
他点火掉头,大切射出一束笔直远光,彻底照亮不知死活的扑火飞蛾。
那本该是他的。
就算他不要,那也是他的。
他可以舍弃任何,名利或地位,隻有他主动拒绝。
但鬱理不是。
她不属于刻板钢琴,也不属于满分考卷,她是他人生前十九年不可控的棘手意外和高发事故,赛道等待他的不是所向披靡的黑白旗,而是半途紧急叫停的黄旗。
被她耍瞭,他不甘心。
他竟然真的相信这个女人的连篇鬼话。
他应该动用周傢身份查清她住在哪一栋哪一户,然后威逼利诱让物业开门,如果她不在傢,很好,他大概会坐在沙发上,等她。
如果她在傢,那更好,她总得交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控著方向盘的手臂绷出清晰紧实的肌肉线条,他眼神压得很紧,大切踩出法拉利的凶猛势头,幸而还有一丝理智没有破坏交通秩序。
他冷冷咬牙,大切急停别墅,后视镜映出五颜六色的面孔,夏嘉扬站在二楼浴风露台翘首以盼,看见熟悉的车,招手喊起来。
喊两声,发现周敬航不分半分眼神给他,而且他整个人的气场压到内敛极致,如一柄出鞘的刃。他龇瞭下牙,觉得自己最好明智点,别撞枪口。
尽管周敬航觉得自己十有八.九疯瞭,但不得不承认,不甘心的背面,是一片如同宇宙黑洞拽著他往下坠的负面情绪。
没有一位赛车手拒绝全面的掌控欲,他是很自我的人,认为全世界可以按照自由意志为转移。
这个原则奉行瞭将近二十年,从未出过差池,他选择断一根手指作为无声对抗。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过什麽样的人生。理智上他知道这条路并没有走歪,但,隻是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