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71)
雨幕来时,天公倾杯盏,万物尽淋落。
雨幕落后,雨水渐歇。枯萎的,暂得苟且;溺毙的,再无生机。一切皆成定数。
“那我们呢?”莫馀霏又问,依旧盯著她。
谭千觅缓慢挪回视线,和她对视,眸中明明灭灭。
“酒正酣。”
莫馀霏又问:“宴席会散吗?”
“隻有入口,没有出口。”谭千觅答。
莫馀霏满意瞭,稍稍歪歪脑袋,眸中聚起笑意,“那就好。”
人与人的关系,向来隻有零和一百之分。
谭千觅知道自己是这样,极致到堪称漠然,也知道莫馀霏也是如此。
面对同样敏锐的人,无需多言,言谈举止间一切都被暴露于天光之下。
说出来也许会让莫馀霏好受一些吧。
她也没想到,莫馀霏会通透至此,这已经不仅仅是敏锐瞭。
第一句话就打得她心有愧,也让这场谈话变瞭风向。
如此,那也无需过多铺垫瞭。
“客观来讲,我们正处于风雨之前,但理论上雨早就落幕瞭。”她垂下眼眸,盯著桌面。
“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们也可以选择再去挣扎,这不是勉强,你想的话我也乐意这样。”
莫馀霏隻是笑,“果然酒正酣。”
“你醉过吗?”谭千觅忽然问。
“时刻。”
谭千觅脑袋垂得更低,她发笑,而后抬头和莫馀霏对视,“那就好,今晚应该不会被辜负。”
莫馀霏笑意更盛,“和你一样,相比于风雨之中,我也更喜欢暴雨前后的景象,无论生机还是荒凉。”
谭千觅明白她的意思。
相比于循规蹈矩地执行每一步,她更喜欢预测、複盘,唯独不喜欢“执行中”之这一状态。
也可以说是不适应。
因为自小到大,她都处于被圈养的状态。
笼中的人隻能观察,最擅长揣测、臆断。
幼儿园时,她看到过别人傢幸福美满的傢庭,那时感到羡慕;也看到过独自一人守到夜幕,也没等来傢长的同龄人,看著赶来的妈妈,她感到庆幸。
游走于幸福与悲惨之间,时间久瞭,小学时,她清晰感觉到自己走在一条绳子上,常常幻想不如让绳子断裂,也不必如履薄冰。
但无论是争吵还是打骂,她都被锁在房间裡,听著、看著,动不得。
等她出门,造型美丽的花瓶早已成瞭碎片,散落在地。她能做的隻有捡起来,黏在一起。
爸爸依旧威严,妈妈依旧和蔼。傢庭依旧美满
……吗?
她隻是被圈在自己的房间裡,时间久瞭,等她够得到把手、找得到被藏起来的钥匙、开得瞭门时,却不再想出去瞭。
她长大瞭,却从没踏出过那个屋子。
即便找到瞭自己的“书”,即便看到瞭自己的灵魂,她知道她依旧被圈在屋子裡,那个名为“和平美满”的锁缠绕的不再是门,而是她。
她缩在屋子裡看著这个世界,却从不敢出去,因为爸爸妈妈在。
所以她小时候不喜欢回傢,她喜欢套著壳子在外面观察别人,无需询问、无需参与,隻要安静看著,安静想著,安静感受,安静地替他们收尾。
看透别人,似乎就能掩盖自己的懦弱。
病变于她的印象不深。因为看到实验室的上一秒,她的眼前还是串并联的初三物理电路图。
一两年的记忆平白缺失,她不知道该向谁问。严肃的爸爸,还是消失的妈妈?
或者是向严肃的爸爸询问妈妈的消失。
她连妈妈两个字都没说完,她的爸爸就用一种深黑的眼神看著她。
她知道她不能再问瞭,就像她知道她不能踏出那个屋子,不然“和平美满”就会被打破,花瓶就要开始破碎。她无法亲眼看著花瓶成为碎片,她隻敢收拾残局。
外面的世界好像发生变化瞭,父亲变得很忙,匆匆和她说瞭下病变的事,就把她扔给瞭王威,扔给瞭她的“室”友们。
他们说她也是实验体,可她就和五个实验体共处一室,怎麽会看不到横亘在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呢?
沟壑中还填满瞭父亲塞进来的平静水流,水流动,成瞭河,一边是她,一边是夏鱼他们和这个世界。
她和夏鱼姐他们一样是实验体,深居于地下,与世隔绝。她却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仍存在鸿沟。
她常常看到其他实验体的消失,听到他们的哭声、惨叫;常常看到夏鱼他们训练到筋逆骨断,看到他们出任务后带回来的伤口,她也偶尔会听到他们带回来的一点消息,关于外面的世界。
但她始终不用出任务,不用高强度训练,不用受伤,不用被苛责,她甚至不用被实验,隻是躺在台子上,看著冰冷的机器发出冷光,“抚摸”自己冰冷的躯体。
他们说这是父亲的能力带给自己的恩惠。
茫然而一无所知地看著这个世界,被圈在地下,一个人孤零零地揣摩、观察。
拿著那丁点儿线索摩挲,臆断。
这是恩惠吗?是。
反正她早已习惯瞭,走在幸福与悲惨之间,披上自己的乌龟壳,安静看著世界。
看著一个又一个分明能接触到世界,却看不清世界的人、的书,然后替他们捡起碎片。
少许的观察、约等于零的接触、过度的臆断、永无尽头的圈养,这些织成瞭她的模样。
就如同她不再愿意打开门,即便找到瞭钥匙。
现在她也不愿意参与那些风雨,因为无需接触也能看懂,如若看不懂,那她愿意就此沦陷、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