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白鹤(6)
说罢,他拍了拍手,“阮姑娘,进来吧。”
萧景衍闻言,呼吸一滞。
阮如玉腰束玉带,缥纨半袖,碎雪打在月白色的狐裘上,仿佛一粒粒玉珠,莹莹耀目。她依旧是那麽美好动人,同他记忆里的一般无二,三年了,岁月待她,亦是多情。
萧景珃双手环于身前,倚着门框打量二人,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襄阳王,有些话,我想单独和裴将军说。”
萧景珃微一挑眉,转身出去了。
“阮姑娘想说什麽?”
阮如玉的眸中浮出淡淡一抹哀伤,“裴将军,随之他真的死了吗?”
萧景衍脱口而出,“没有。”
阮如玉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她上前紧紧握住萧景衍的手,声音颤抖,“我就知道随之没有死,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裴将军,他在哪儿?”
萧景衍余光瞥见门外黑影,他双唇微动,缓声道,“随之,一直活在我们的心中。”
阮如玉怔了怔,半晌,她拈下袖口的一粒飘雪,擡指撚碎,“所以,随之还是死了。”
“嗯。”
“也好,也好。”
阮如玉勉力一笑,她澄澈的眼中蓄着叠叠泪花,她仰起脸,不肯叫那泪水流下。
萧景衍心痛如绞,“你还是这麽要强。”
话才出口,萧景衍忽觉不对,裴义生前同阮如玉并不熟络,谈何“还是”二字?
他正想着如何转圜,阮如玉却已擡眸看他。
“裴将军,你我所见之面,不过一掌之数,不知裴将军方才所言,从何讲起呢?”
萧景衍急中生智,“是随之,是他从前同我说的。”
阮如玉眼角泛红,“原来是这样。”
“随之死前,有一句话叫我带给姑娘。”
“什麽话?”
萧景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红衣映雪,围炉烹茶,景衍此生得遇姑娘,死而无憾。”
两行清泪,簌簌而落,阮如玉背过身去,声音哽咽,“他还说了什麽?”
“他还说,他希望姑娘从此把他忘掉,他不希望姑娘为她报仇,他只希望,姑娘的余生可以安稳欢喜。”
“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他死了,我活着,叫我如何安稳,如何欢喜?”
萧景衍深吸一口气,“姑娘,随之若还活着,一定不愿意看到姑娘如此折磨自己。姑娘放心,随之的仇,我会替他报的。”
阮如玉拭去眼泪,回身看他,“你?”
“对,他的仇,我来报,无论如何,姑娘不该牵涉其中,朝堂风云诡谲,姑娘同襄阳王站在一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姑娘,罢手吧。”
“背信弃义,临阵脱逃之人,我信不过。”
萧景衍怔了怔,“姑娘!”
“裴将军不必多言,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我无意深究,也不想听你解释。为随之平冤昭雪是我的誓言,为天下学子辟出一条公平公正之路更是我和随之共同的志向,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会轻言放弃的。”
说罢,阮如玉转身而去。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萧景衍不自觉念了一声,“长——”
“长卿”是阮如玉的小名,世间知道这两个字的,唯有萧景衍一人。
他咬住唇瓣,后半个“卿”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阮如玉脚下一顿,她回眸望向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说什麽?”
太后
晴空初霁,萧景衍幽深的眼眸中雾色澜澜,恍若霜雪,他咳了一声,偏头避开她的目光,擡袖掩唇,声音十分虚弱,“常,常听人说,姑娘性情坚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阮如玉望着萧景衍孱弱狼狈的模样,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是她糊涂了。
他怎麽可能是随之呢。
她的随之瑰意琦行,抱负不凡,是建康城内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是大梁人人称颂的太子殿下,是天下少有的超然远跖之才。
随之若还活着,绝不会像他一样茍且偷生,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他不是随之。
阮如玉神色黯淡,只字未回,扶门而去。
她的身影掩映在苍莽雪色之中,萧景衍心痛如绞,不自觉追出门去,奈何他气力不济,才走了两步就滑跪在地,刺骨的寒意侵入肌肤,连带着他的眼角猩红一片。
他双唇微动,喃喃低语,破碎的字迎风散落,没入雪里,“长卿,千万别做傻事——”
萧景衍知道,依着阮如玉的性子,不管多难的事,她只要说了,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世家相争,波澜诡谲,她一个弱女子内无夫君依仗,外无皇族庇佑,仅凭阮氏清名如何护得了她?他是想要报仇,可他不想连累她,他必须出去阻止她。
太后将他关在涅槃寺关了整整三年,始终没有放他出去的意思,想也是,太后手下棋子衆多,他一个代罪之身,用与不用,皆在太后一念之间罢了,事到如今,他只能靠自己了。
萧景衍牵动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他擡手撕开单薄的旧衣,破絮飞散,同漫天白芒融为一体,他赤着上身,仰面躺倒在雪里。
粗粒如仞,穿心而过。
在失去意识前,他咬着牙,一遍遍对自己说,“萧景衍,活t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梦里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在梦中,他看见了他阔别已久的母亲——裴皇后。
裴皇后神色温和亲切,笑着沖他招手,念着,“衍儿,过来。”
母亲!
他心中狂喜,正要飞奔过去,却突然听见泠泠琴声,纤纤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