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白鹤(79)
环佩见她双眼闭合,神情肃穆,不甘贸然打扰,于是垂首侍在一旁。
木鱼声声,佛烟袅袅。
萧景衍瞧着季诗婕一脸虔诚的样子,心觉好笑。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2]
季诗婕,你来拜佛,拜的究竟是佛,还是你的贪瞋癡念?你吃斋念佛,长跪不起,究竟是真的笃信佛法,心存良善,还是因为杀孽太重,寝食难安,来赎一赎自己的罪过呢?
怕只有天知道了。
季诗婕听见动静,睁开了眼,“回来了?季青怎麽说?”
环佩上前回话,“季青应下了,说是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不过——”
“有话就说。”
“不过,季青要奴婢提醒夫人,您能当上裴家夫人多亏了他,如若您对他不住,就休怪他翻脸无情了。”
季诗婕指尖泛红,她用力扯碎了腕上珠串,霎时,一颗颗上好的小叶紫檀念珠噼里啪啦,撒落一地,“放肆!他敢威胁我!”
环佩慌忙跪下,“夫人息怒。”
季诗婕咬着唇,“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当年若不是我,季家早就把他们娘俩撵出季府了,他不说感恩戴德,还敢来和我讨人情,他也配!”
环佩附和,“可不是,奴婢也觉得季青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夫人,他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可就万万留不得他了。他在廷尉狱待了那麽些年,咱们的事儿,他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万一他哪天真的疯魔了,再把咱们给咬出来,且不要说牵连夫人,便是太后娘娘知道了,也绝不会放过咱们的。”
季诗婕闻言,轻轻一笑,“环佩,季青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你倒是狠的下心啊。”
“奴婢在裴府这些年也算是看透了,什麽郎情妾意,t都是哄人而已,奴婢不愿将自己的未来托付在一个不靠谱的男人身上,故而,奴婢这辈子只忠心夫人一人。”
“很好。”季诗婕微一扬手,环佩赶紧扶她起来,“环佩,你能看明白这点,也不枉我多年费心调教,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了。”
“夫人打算怎麽办?”环佩顿了顿,“杀了他吗?”
“那不是太可惜了吗?我这个侄子虽然不听话,倒也还算中用。”季诗婕凝望着轻渺烟雾,淡淡道,“太后娘娘不準我动裴义,可是我能管的住自己,却管不了手底下的人,太后娘娘总不能怪我吧。”
环佩擡眼看她,“夫人的意思是?”
季诗婕拨了一下脚边的佛珠,吩咐道,“马上叫他们寻新的珠串来,本夫人还等着戴呢。”
“是。”
季诗婕扶着环佩的手,徐徐坐定,“对了,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夫人说,您管不了手底下的人。”
“对,季青不是想杀裴义吗,那就让他去杀呀。”季诗婕笑容蛊媚,她招了招手,示意环佩附耳过来,仔细吩咐了一番。
环佩吓得脸色直发白,季诗婕扫了她一眼,挑眉道,“怎麽?怕了?”
“没,没有。”
“欲成大事者,有几个不是心狠手辣的,男人如此,女人亦是如此。”
环佩垂下头,“是,夫人的话,奴婢都记住了。”
这时候,不远处有人过来了,萧景衍只得闪身跃入草丛,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季青,你和裴义一起去死吧。”
太学。
今日无课,舞乐署的账册也都交给韩仕昌了,阮如玉难得有了半日清閑,她歪在窗边,閑閑寻了本书翻看。
日光柔和,她擡指拂过带着水墨香的书卷,纤细的指影落在字里行间,她瞧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安静了许多。
阮如玉小时候经常去父亲的书房翻书看,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下午,她很喜欢抱着书卷,卧在一个静谧舒服的角落,从旭日暖阳看到皎洁清辉,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快乐。
自从走出了阮府,这种快乐,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她看着指下文字,轻轻念出了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3]
阳光突然黯了一半,阮如玉没有回头,只道,“小菁,你挡着我看书了。”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扣在书卷之上,“看书不如看我。”
阮如玉仰起脸,瞧见是他,不由一笑,“随之?你怎麽来了?”
金色的光悠然洒落,萧景衍倚着窗格,白衣翩跹,仿佛是从云间坠落的谪仙,眉眼疏淡,不染纤尘,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上,顺着她的指尖垂眸念道,“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3]
他念了一时,觉得有趣,笑道,“长卿年岁尚轻,怎麽也开始参禅论道了?”
阮如玉阖上书卷,“谁参禅论道了,不过是觉得说得有道理,一时看住了,这句话,我从前也读过,却不如今日感概万千。”
她说着,微微擡眼,“随之。”
“嗯?”
“你说,这人世间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好,绝对的坏,绝对的是与非?”
“何出此言?”
“老子曰,和光同尘。”她摊开手,瞧着飞絮在掌间恣意飞舞,缓声道,“我入局中,也说了许多违心的话,做了许多违心的事,我自问,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萧景衍若有所思,“长卿,你后悔了吗?”
阮如玉摇头,“我不后悔,即便我那时知道了你没有死,我还是会这麽做,因为,我的心告诉我,我应该这麽做,我有太多的事想要实现,我只能这麽做。”
萧景衍想了想,说,“长卿,你说得对,世间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世间人,又何必给自己这麽大的压力。”他伸臂环住她,轻声低语,“无愧己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