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白鹤(83)
这间房舍看起来是个阴凉清净的所在,可是仔细一想,夏日蚊虫多不说,有这麽一株树挡着,阳光根本照不进来,屋中必定潮湿,长年累月住下去,怕是会生病的。
阮如玉擡手碰了一下枇杷枝叶,“这枇杷是你种下的吗?”
香君摇头,“是……是巧曼从外面移植过来的。”
阮如玉明知故问,“巧曼是谁?”
“一个乐伎,从前也在舞乐署来着。”
“哦。”阮如玉没再往下问,她推开房门,兀自走了进去。
香君咬唇,跟在她的身后。
屋子不大,被褥叠放整齐,里头摆着的家具样式老套,一看就是用旧了的,有的连漆都磨掉了一块儿,却难得的很干净,案上没有一点灰尘,铜壶上面雕刻的鸡首溜光锃亮。
阮如玉看了一圈,脑子里想得却是,这屋子可真干净啊,干净的甚至有点过分了。
香君如今正是花一般的年岁,却住在一个四壁空空,有如坟墓的地方,她为什麽要这麽折磨自己……
阮如玉轻咳一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香君,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大约,十来年了吧。”
“不觉得闷得慌吗?”
香君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这屋子,“还好,住得久了就惯了。”
阮如玉的目光缓缓挪到靠墙的一张床榻上,与这屋中其他摆设不同,这床榻上面都是灰,有的地方还结了蛛网,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阮如玉不自觉擡指,“这张床?”
香君极自然地接道,“这张床是巧曼的,她死了,她的东西奴婢也不好乱动。”
阮如玉打量着香君,她原以为香君是不愿意提起巧曼的,可瞧她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似乎也没什麽避讳。
“巧曼是怎麽死的?”
“病死的。”香君顿了顿,补充道,“痨病。”
香君说着,眉头微蹙,慌忙背过身去,掩唇咳嗽了几下,阮如玉看着香君狼狈的模样,递了方帕子给她。
香君却不敢接,一面咳嗽一面摆手,“奴婢失仪了。”
阮如玉递帕子的手一滞,人受身体本能的牵制,在这种时候的举动往往都是下意识的,香君咳得面上通红,却还能顾及礼仪,属实不易。
阮如玉倒了碗茶给她,“润一润吧。”
香君道了谢,捧着喝了。
“难怪你这屋外种着枇杷树,枇杷清热利髒,你该多吃些。”
香君擡袖拭去唇边茶渍,“奴婢知道。”
阮如玉伸出手,笑道,“来吧,让我也试试你的蔻丹。”
香君开了妆匣,从中取出一个莲花纹青黄釉小瓶,她挑了些千层红,仔细晕染在阮如玉的指甲上,动作十分轻快娴熟,阮如玉一面看,一面问,“这手艺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是巧曼教我的。”
阮如玉微一挑眉,“巧曼?”
香君淡淡“嗯”了一声,“巧曼自小是在宫里长大的,不像奴婢是六七岁才入了宫,她什麽都懂,也乐意教奴婢。”
“所以,查账的本事也是你跟她学的。”
“是。”香君手脚麻利,将蔻丹小瓶重新放回匣中,“阮姑娘,等它干了便好了。”
阮如玉垂眸凝视指尖那簇湿润的胭脂红,半晌方道,“有劳你了。”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香君站起身,“阮姑娘若没有旁的吩咐,奴婢送您出去。”
阮如玉笑了笑,“怎麽,这就要撵我走?”
“不敢,只是奴婢等下还有事,怕是没工夫陪着阮姑娘了。”她扫了眼四下,又道,“这屋子毕竟是死过人的,阮姑娘身份尊贵,奴婢怕吓着您,担不起。”
“不妨事,我胆子大。”
阮如玉说完这句话,心里突然有点发虚,说真的,要是真让她一个人在这屋子睡一宿,她还真受不住。
“香君,你就没想着换一间屋子住?”
香君垂着头,“舞乐令来了之后,原本是要给奴婢换一间的,只是奴婢住久了,不想再挪动。”
“你怕我?”
“不怕。”
“那怎麽总低个头?”
“阮姑娘是贵人,见到贵人,自然是要低头的。”
“是吗?”阮如玉扬扬唇,“你若真是个守规矩的,就不会随便顶撞蔡令人了,香君,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着礼,坐下。”
香君犹豫了一下,才在桌子t对面坐了,阮如玉趁机仔细端详着香君。
香君青丝乌发,撷子髻间插着一支藕荷色玉簪,阮如玉于是想起,上次见她时,她头上戴的也是这支簪子,“我瞧你日日都戴着,这簪子可有什麽特别的寓意吗?”
香君擡手摸了摸玉簪,簪子很凉,触手冰肌,她的声音不自觉轻颤,“没什麽特别的寓意,奴婢就这一样首饰,不戴它戴什麽呢。”
“舞乐署不是个阔绰地儿吗,不然兰卉她们也不会想方设法选到这里,平素月俸就不用说了,每逢年节,你们献歌奉舞,难道宫里的主子们会不赏你们?”
“主子们自然会赏,只是奴婢宫外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用钱呢,奴婢又怎麽能自私到,将钱全都留给自己。”
“你家里人都是做什麽的?”
“奴婢家里人都在乡下,他们是老实人,没什麽来钱的路子,无非也就是耕耕田采采桑,一年到头还不如奴婢在宫里一月攒下的体己多。”
阮如玉秀眉微敛,她怎麽看也不相信,香君这麽好的谈吐会有这麽一个出身,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香君一定是撒谎了。
阮如玉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擡身起来,“我手头还有些金银,等下让人给你送来,也算是我谢你这份蔻丹了,一起给你家里人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