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07)
“很难麽?”上官陵挑了挑眉,忽然伸手向窗子一指:“外面刮的,就是风。”
沈安颐惊呆无语,一旁挽着袖子磨墨的采棠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上官陵打量着沈安颐的表情,唇角微弯:“公主莫不是觉得我在说笑话?”
沈安颐半扭过头,一脸哭笑不得:“我觉得你在耍人。”
“戏耍公主,这罪名可有点大,看来微臣得解释解释。”上官陵眼带趣色,指尖轻轻摩过书面,“公主可愿一听?”
沈安颐含笑一倾身,语调轻快怡悦:“学生洗耳恭听。”
“风有八种,合称八风。东北条风,立春时至;东方明庶风,春分时至;东南清明风,立夏时至;南方景风,夏至时至;西南凉风,立秋时至;西方阊阖风,秋分时至;西北不周风,立冬时至;北方广莫风,冬至时至。此八风,上合天之八节,下合地之八方,随方不同,因时而异,这就是风的第一个特性:变。”
“变?”
“公主请看十五国风:显易者有之,深隐者有之,和乐者有之,怨悱者有之,优柔者有之,肃烈者有之……人心何等多变,音声就有何等纷繁。礼经中所写的,是先贤对社会的静态构想;而诗经中记录的,才是真正的动态世情。”
沈安颐初时带着些玩笑之心,听她说得正经,也不禁逐渐认真起来。
“其次,风在天地间,可以助长万物,也可摧折万物,这就是另一个特性:迁化。”
“风在易卦之中,对应巽卦。巽者,逊也,顺也。以法令治天下,道在坚刚;以政教化天下,道在逊顺。”上官陵娓娓说罢,眼波轻转,“所以诗经六义,其一为风。”
沈安颐沉浸在她话语的隐意中,目光不知不觉地飘远:“原来如此……”
上官陵见她神色渺渺,知道她已陷入了沉思,便不再说话,端起书案上新沏的香茶,慢慢啜饮起来。
宫殿里寂静,便显得窗下的虫鸣愈响了。昼阳灿烂,携着这时节独有的恬融气息漫入绮窗,在青砖地面上悠悠飘晃。窗前斜飞过几片翠叶花瓣,自然是庭院中又泛起了柔和的风漪。
沈安颐抽回神思。
上官陵看她一眼,随手放下茶杯:“想好了?那就开始讲书。”
沈安颐对自己方才的走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低头翻书:“嗯,讲哪篇?”
“周南第一,《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官陵的声线清而沉稳,诵起诗来别有韵致。诵罢稍作停顿,估摸着沈安颐已经熟悉了文字,方继续解释:“关关,《尔雅》云:音声和也。雎鸠,水鸟名,又名王雎。‘在河之洲。’水中有沙陆,大而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窈窕淑女。’淑,善也。‘君子好逑。’好,佳也。逑,偶也。好逑即为佳偶。这四句,可有什麽疑问?”
“有一点疑惑……”沈安颐开口,却又顿住,似有顾虑,擡眸望了望上官陵。
上官陵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其实和字词无关。”沈安颐道,“我只是想起之前学《礼记》的时候,大人提过,世人的理性,常常被感情和欲望遮蔽,受其役使争夺不休。先贤察觉根本,因而传订诗书,教世人调伏感情和欲望,保持中道。既然圣人要做的是‘制情’,又为何《诗经》却以情开篇呢?”
上官陵微笑起来。
“公主,你单知道《诗经》以情开篇,却不知六经起始都在言情。人何以为人?飞禽走兽,都有喜怒爱恶,都有感情欲望,它们听从本能行事,唯独人能够培养理性。教化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成人’。但一切都需要起点,这条‘成人之路’也一样,站在起点上的,就是一个只有情感本能的人。为了引导他,我们必须从他能够理解和接受的地方开始。所以正确的教化,不可能不谈人情,离情而言教,都是无根之草,不能真正起作用,更无法深入人心的。”
沈安颐默然思忖,点头不语。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响起脚步声。她转头一看,却不是自己宫人,看服色倒像父王身边的执事太监。
“公主,上官大人。”那太监进得殿来,分别向二人躬身,“陛下传召上官大人。”
长年殿。
昭王一手翻着奏报,偶尔擡起视线,扫一眼榻前滔滔不绝的沈明温。
门外传来通禀:“陛下,上官大人到了。”
沈明温转过脸,很快望见殿门外步入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行步款款,衣带微拂,神采风仪竟似更夺目了几分,直教人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来。他不愿再看,暗自冷哼一声,调过脸去。
“参见陛下。”
上官陵行礼起身,听得昭王低咳了一会儿,方才缓慢开口:“执符台呈来消息,容王太后过世,北桓派了使臣前往奚阳吊丧。”他又咳了两声,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问道:“贤卿有何看法?”
讯息入耳,上官陵立刻领会到重点。容王太后新丧不是关键,关键是北桓派了人去吊孝——且不论究竟是单纯慰问还是另有所图,仅从昭国的角度,容国与北桓皆是强邻,一旦结为盟友,昭国的边境压力便会增加数倍,对昭王而言,这当然无法容忍。
“陛下,”她心底明了,言辞清晰,“北桓吊丧,虽然用心不明,但合于礼义。陛下若有忧虑,不妨同样派人前往容国吊丧,一则尽礼,二则便于观察情形,相机行事。”
她一番话刚说完,便听到沈明温响亮欢悦的笑声:“上官大人所言极是,儿臣也是如此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