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23)
林知秋笑道:“若论琴艺,知秋不及师乐正,何况排演礼乐这类的事,本就该由她负责。”
长杨王虽疏远了师若颦,但听她说得合情理,况且师若颦琴艺冠绝长杨,宫中无出其右者,于是想了一想,便点头许可了。
林知秋满意辞出,携王旨回登临阁。师若颦的性子她清楚,一旦得知此事,必然当不了闷嘴葫芦,她不好说的话,师若颦自会替她说。
翌日,师若颦应召入宫。
乐曲是昨天接旨后就排演好了的,晏飞卿刚远道而归,师若颦怕她劳累,没将她选入队伍,独自带着一干乐师进宫去了。
长杨地处南疆,气候温暖湿润,不论自然风光还是人工造物,都显得尤为精致绮丽。王宫更是个中翘楚。琼楼如舞腰,飞檐如凤翼,近看叠璧联珠,远望云霞万色。成玄晞在长杨王的盛情款待下,耳听钟吕合鸣,目迷无边风情,只觉十几年都白活了,恨不得将这异乡作故国,死在这里才好。
他是个诚实的少年,心口完全一致,肚里如此想,嘴上就照样说了出来。推杯换盏间,和长杨王从亲友乡俗谈到琴棋诗画,到底是个王子,对此类风雅之事颇有些独特见地。长杨王非常高兴,以为难得知音,只觉相见恨晚,千杯未醉。
他们那里宾主尽欢,师若颦坐在乐师席上,心里却越来越嘀咕。长杨王未曾言明客人身份,但听二人相谈的内容,结合自己对列国的了解,却也不难猜出八九分。如若真是北桓的流亡王子,收留他无异于和现在的桓王作对。
她思量片刻,趁着演奏休歇的间隙,上前为二人祝酒。
“君上。”师若颦拂裙跪地,深深一拜,“嘉宾远来,嘉会难得。徒饮无趣,愿进酒歌。”
长杨王心情正好,当然同意:“可以。”
师若颦再拜起身,持酒侍立一旁,曼声歌道:“南山多乔木,木上有奇鸟。顾影自叹息,不肯还旧巢。山风常飒飒,山叶日萧萧。请君尽此杯,寿同山不老。”
她声音本就清婉,又是乐师,对音律把控极準。一曲歌罢,成玄晞鼓掌笑道:“人美歌美,这一杯,在下饮了!”举盅一口饮尽,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地问师若颦:“不过我有一点没明白,歌中所唱的那只鸟,为什麽不肯还巢呢?”
师若颦道:“这是长杨独有的一种鸟,生性兇戾,每当雌鸟産下不止一只幼鸟时,最兇猛的一只长大后,就会将其余兄弟逐出巢穴。”
她说得状似无心,成玄晞听在耳中,却不由触动自家隐情,生出些同命相怜的惜护之意来,忍不住追问:“那这些被逐去的鸟儿,岂不是无家可归?又要怎麽存活呢?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总该有它们活命的去处。”
“王子殿下说得好。”师若颦微微一笑,“可不正是天无绝人之路麽?此鸟生息的山林内,另有一种阳雀,天性柔善,见那些鸟无处可归,便好心将它们收留在自己的巢穴中,同嬉同戏,亲如手足。”
成玄晞听到此处,顿时替那故事中的鸟儿松了一口气,欣慰不已,连声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后来呢?”
“后来啊……”师若颦慢慢褪了笑,神色转为凝重,声音也跟着沉降了下来:“后来那些寄居的鸟儿越长越大,被兇猛的本性驱使,再次斗殴起来,阳雀弱小无法制止,争斗中巢穴不堪承受,倾覆坠落,卵破雀死。”
成玄晞脸色青了。
他就是再不务正业不学无术,也听说过“指桑骂槐”四个字。师若颦嘴里讲的是禽鸟故事,用意却是在告诫长杨王:他这个“失家之鸟”,收留不得!
“师乐正吶!”长杨王坐在旁边,又是摇头又是发笑,“王子殿下心地最善,你当着他的面说什麽争斗鸟死的,岂不怕惊吓了贵客?该罚!该罚!”
“君上恕罪。”师若颦跪下叩首,“只是附会民间传闻,愿博君上和贵宾一笑,实无冒犯之意。”
成玄晞神态僵硬,表情极不自然,他哪里笑得出来?一肚子火气无处发作,却见长杨王靠过来,握了他的手道:“王子殿下,师乐正玩笑助兴,你莫要放在心上。”
成玄晞见他态度恳切,满含抚慰,知道自己眼下仍然安稳无忧,于是放回心去,压住恨意盯了师若颦一眼。他自知在人屋檐下,不得不多加收敛,违心奉承:“晚辈自不敢放在心上,师乐正见多识广,才气不凡。”
长杨王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才气自是可爱,淘气起来也够可恨的!去年孤王诞辰,咱们师乐正献了一只剑匣,说是传说中的神剑殚思,结果啓匣一看,你猜怎样?‘神剑’居然变成了铁板一块。你说淘气不淘气?”
他的语气开朗随意,仿佛一位祖父在和邻居絮叨着自家过分顽皮的小孙儿,却令成玄晞吃了一惊。
“什麽?竟有此事!”
“是呀!”长杨王继续笑道,“御史们当场就闹起来了,说她故意欺君,登临阁那边却坚持说是剑被人盗走。两头吵得不可开交,让人不堪其扰呀!孤王想着师乐正侍驾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就给她个机会,叫她去把剑找回来,这事就算揭过了。”
成玄晞转了转眼,暗暗惊疑。神剑殚思四个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见,难道那时偶然落入他手中的殚思剑,竟来自千里之外的长杨吗?那当初教自己布奇阵的那人,又是什麽来头?自己现在弄到这个田地,究竟是技不如人而失败,还是中了谁人的暗算?
他越想越坐立不安,憋不住询问:“那剑最后可曾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