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27)
轩平嗅了会儿茶香,浅浅抿了半口,含在唇舌间细玩,良久缓缓咽下,只觉齿颊余香,喉间爽润。
“好水,好茶。挑剔如在下,今日也不得不被它降服。”轩平放下杯,擡眼向王肃一笑:“不过,王叔今日,怕不仅仅是让我来品茶的吧?”
王肃没有立刻回答,修长手指一动不动地搭在竹节形的壶柄上,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他不说话,轩平更不心急,閑听着外边虫噪鸟鸣,慢吞吞地将一杯茶汤抿得见了底,方才听得王肃幽幽开口。
“昨天夜里,督查令在一间妓馆抓到了朝中几位大臣,据其中一位周骏大人交代,那晚轩大人也在。确有此事麽?”
“此事的确。”轩平认得干脆,“昨日在宫中耽搁得有些迟,他说怕待客不周,请上官大人和在下吃个便饭。上官大人不胜酒力,席间去了别屋休息,在下见天色已晚,便自行离开了。”
他娓娓说着,语气轻松随意,俨然问心无愧的模样。末了,点漆般的眸子向对面一转,笑得斯斯文文:“怎麽?难道王叔怀疑轩某也做了什麽见不得光的事?”
“他既然提起大人,我自然要了解一下情况。”王肃平淡道,“大人清者自清,想必不会介意于此。”
轩平但笑不语。
王肃又道:“被抓的这几位大人俱是大王身边的宠臣,大王得知此事相当震怒。轩大人昨日既在,应该对当时情况知道得更详细,依阁下之见,该如何处置他们为好?”
“王叔这就猜错了。”轩平摇摇手指,“在下昨日只是和周大人吃了顿饭,对别事并未留心,至于其他几位大人,更是连面都没见,哪里清楚什麽详细?至于如何处置,容国自有容国的法度,依律惩治便是。轩某一介外臣,怎好妄加议论?”
好一个“依律惩治”!王肃静静瞧着他。四个字从他嘴里蹦得轻松,但要知道无罪无惩,眼下衆臣和容王争执的关键就在于到底定什麽罪名。
王肃把玩着茶杯。这人的狡黠他是之前就有所领教的,此刻又是一问三不知,话里话外把自己摘得无比干净,他情知这样周旋下去探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好换一个角度摸底。
“郑大将军认为这是对太后的大不敬,当以欺君之罪论处。”
“那王叔的意思呢?”
“罪重刑轻、罪轻刑重,都属治狱不当。他们若当真心怀不敬,欺君之罪也不冤枉。”
轩平无声一笑。王肃这话说得,人家内心怎样又没法挖出来看看。那几个倒霉鬼究竟是不是不敬,到头来不还是外面各方力量博弈的结果?
他也不道破,只说:“既然王叔和郑大将军意见一致,那就照此了结好了。”
王肃收回视线抿了口茶,心中冷笑。他是首辅,所有朝政的总理大臣,如果无视容王的心情赞同了郑彪,容王愤怒和戒备的重心会理所当然地转移到他身上,而郑彪只需躲在后头,事成,他自然如意;不成,他也损不了几根汗毛。
比起几个幸臣,手握重兵又不大安分的郑彪才更令他担心。
“我只怕有人挟私。”他再次看向轩平,眼神一动,更幽凝了几分。
轩平并不讳言:“您是说郑大将军?”他轻笑一声,不信地摇头:“据我所知,郑大将军和那几个人没什麽恩怨。”
“轩大人似乎和他相交甚密?”
轩平目光一闪。
“几面之缘而已。”他欲盖弥彰地应付一句,含笑起身:“时辰不早,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他心里清楚,王肃绝不会因为自己一句单薄无力的否认打消怀疑,反而会加重对郑彪的疑虑。但王肃更不会想到,他此番前来容国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联军,也不是为北桓拉拢郑彪,而是要把这个大将军当作一杆枪,搅动起容国的内乱,从而使容国无暇插手外部的事。王肃的怀疑没有错,甚至很有先见之明,然而却没有意识到,他的忧疑防备恰恰是将隐患变成事实的绝佳推手。
馆舍。
“请问……上官大人是住在这里吗?”
红药抱着木盒,向刚从里边出来的一个老汉发问,脸颊红红,带着点不安的期待。
老汉弓腰驼背,拿着个大苕帚,见她说话就把耳朵沖过来,用手招着嚷嚷:“啥?啥官?这里边住的都是官!”
红药这才知道他耳背,好在毕竟不算离题太远,只得提高了音量:“我是问:上官大人!”
老汉瞪着她,一脸震惊:“杀……杀官?谁,谁要杀官?”
红药无语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憋一口气,扯开嗓门吆喝:“是上!上下的上!上官大人!”
老汉这回终于听明白了。
“噢!噢!上啊……上官大人……上官……上……”
他还没“上”出个结果来,后边蓦然响起个清朗利落的声音:“你找我?”
红药回头一看,门里走出来一名少年,清神秀骨,眼波湛然,可不就是上官陵?
她顿时生出些不明确的羞惭,双颊红得更厉害了,赶紧将盒子捧上,匆匆忙忙地道:“我是来给大人送还衣服。”一面说,一面低侧着头,又不住地从眼角偷瞟上官陵,手臂伸得笔直,脚下动也不敢动。
上官陵接过木盒,打开看了看,正是头一夜落在小瑶池的那件外袍,衣面上的酒渍已被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得纤尘不染,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盒子里。
“多谢姑娘。”她简洁地道。
“不用谢我。”红药笑了下,手指紧张地纠缠着衣带,“是我该谢大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