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32)
上官陵见他神色不以为然,心知多说无益,反而教对方嫌自己多事,便收回了劝导的心思,拱手为别,打马而去。
但愿王肃够明智,手段够得力,能够把局面平衡在可控的範围内。
马蹄蹴踏,扬起一尾灰尘,蜿蜒的队伍沿着蜿蜒的道路,很快消失在晨曦渐亮的地平线上。
同一时间,奚阳城外的官道上,一辆轻车正在向北疾行。
车帘半掀起,从中伸出一只瘦长白皙的手。紧接着,便听四周一阵扑簌簌,几只飞鸟你追我赶,争相围拢过来,飞在前边的一个动作最快,抢先停栖在那只手上。
轻车之内,轩平靠窗而坐,一手端着个饲料小盒,另一手探出收回数次,待自己所要的东西全收进来时,掌中的香饵也已被衆鸟啄食干净。他满意地笑笑,挥手驱散了鸟群,放下车帘挨个打开腿上的纸团。
几张纸条上说的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为了保密,被打乱分拆成了几份,由不同的信鸟传送。轩平熟练地将它们拼合重排,很快厘清了所有重要信息。
他沉默地掐着纸条,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眼神几度明暗。良久,他放下纸条,长叹了一口气。
对面响起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怎麽?奚阳的事出了岔子?”
“算不上什麽岔子。”轩平擡起胳膊枕在脑后,闭目靠在厢壁上,静静松泛着身躯,“过程中遇到点波折,但无伤大局。”
“容国一时半会消停不了,桓王可以放手做接下来的事了。”对方感叹完一句,半天没听见他的反馈,不由发问:“你在想什麽?”
轩平道:“我在想一个人。”
“哦?”对方的语速更慢了几分,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好奇,“能让你思考这麽久的人,一定很特别……到底是谁?”
轩平睁开眼,放任视线的焦点在车顶上散漫游移,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上官陵。”
第十九章陟彼山阿
红药是被晃醒的。
她的意识甫一清醒,便觉浑身好似散了架。从头到脚,不是酸就是疼,整个人还在随着身下铺板不停乱晃。皮肉火辣辣,头脑昏沉沉,她难受地揪起眉头,醒也不是睡也不是。
“姐姐,你醒啦!”
耳边响起一个细弱低微,又满含欣喜的声音。红药艰难地扭了扭脖子,视野渐渐清晰,原来是腊梅坐在身边。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哑得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腊梅很体贴:“姐姐要喝水麽?”不待红药做出回应,手里已自动摸了一个水囊过来,两下拧开塞子,小心地托起红药的头,一点一点喂给她喝。
红药喝了一会儿水,逐渐恢複了些力气,勉强提神,在腊梅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这才发觉床板不是床板,而是车板。外边很嘈杂:咕噜咣啷,是车轮颠簸滚动;哧溜噼啪,是车夫抽鞭驾马,混杂着口哨声、吐痰声、说笑骂人声、脚步奔走声、牛叫鸡啼声……红药心下纳闷,转头打量一遭四周,发现除了自己和腊梅,还有三四个女孩儿,正靠着车壁睡得人事不省。
凭着小瑶池里待出来的经验,她感觉这种睡法不正常,便问:“她们怎麽了?我们怎麽在这儿?”
腊梅道:“妈妈发好心,叫我们喝鸽子汤,我听姐姐的嘱咐,没敢喝,偷偷把我那碗倒了,假装晕过去。之后就被几个人弄到车上来了,我本来想跑,一睁眼看见姐姐也在,就没有动。”
车窗被木板封住了,红药使劲扳下一小块边角,勾着头凑近去望,全然陌生的乡野景象映入眼帘,空气中时而飘来花草树木的香气,时而飘来牛羊粪便的臭气。
“这是要去哪儿?”
“我装睡的时候听到把我们弄上车的人聊天,说要去什麽化乐城。”
“化乐城?”红药愣了一下,喃喃道:“我在小瑶池待了这麽久,还从不知道他们跟化乐城有交道……”
腊梅道:“我还听他们说,那是人间的极乐世界,语气里很羡慕的样子。”
红药回头看了眼女孩儿,见她脸颊微红,神态间浮现出向往之色,忽然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
“傻姑娘……”她叹着气,揉了揉腊梅的脸,“那是贵人们的极乐世界,咱们的阿鼻地狱。”
腊梅脸色倏然苍白。
“姐姐说的……是真的?”
“骗你干什麽?”红药苦笑,“以前有个姑娘,和你差不多大,被个恩客说是带到那个地方享福。后来,我再次见到她时……就只剩下了一块布。”
……这是什麽意思?腊梅疑惑地看着她:“是她得病死了,遗物只有一块布料吗?”
红药摇摇头,双手掐住自己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嘴唇发白,嗓音颤抖起来:“她很美,皮肤又细又滑,有个客人特别喜欢,她……她就变成了一块布。”
腊梅愣了愣,突然间汗毛倒竖。
“姐姐!”她一下扑进红药怀里,整个人都被吓坏了,抓着红药的手,浑身哆嗦个不停,“咱……咱别去那种地方!姐姐,咱们快跑吧!”
“跑?”红药苦涩地低下头,“咱们连这车都出不去,能往哪里跑呢?”
“可咱们也不能等死啊……”腊梅埋头在她臂弯里哭,又害怕惊动了外边看守的人,不敢哭得响了,捂着嘴死命压着声音,身上一阵一阵打着冷战。
正自凄惶不已,车忽然停了。
这麽快就到了?红药不安地盯着车门,一手揽着腊梅,一手撑在车板上,五指不自觉地抠紧了板缝,双目中流露出焦急和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