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4)
只是……只是,昭王虽不失为明主,但若后继无贤君,这点繁华太平又能维持到几时?
一路策马北上,过了桓昭边境,山川风物逐渐变得肃杀枯索。荒村烟迹冷,曲江水色寒,眼见天色已昏,只得暂住风尘,寻至一处野店投宿。
客房门窗破旧,床板上只铺了一层薄布,连被褥也没有。上官陵也不计较,和衣一躺枕剑而眠。料峭的秋风吹进残破的窗纸,昏弱的灯火一抖即灭,散开青烟一缕,将人送入了沉沉夜梦。
梦里也是匆忙的浮生。
一时金马玉堂,一时家亡人散,一时登台受印,一时挂冠南山……往来历历,变更如走马。俄而忽见茅舍岩扉,松柏苍翠,竹窗下先生音容如故,含笑招她近前,解剑持赠。她喜盈盈伸手欲接,剑却突然变成了刀,当头劈了下来!
她不及细想,转身一让,只听喀啦一阵响,像是木头被砍断的声音。
视野倏而清明。
刀光劈裂夜幕,向着咽喉刺来。
一隙幽蓝逝。
长铗正低鸣。
那是樊青第一次看见殚思剑出鞘。
它一出鞘,便织就了一色粼粼的湖光。
水纹蕩过风漪,幽蓝漾着幽情。
幽情掩抑志者思,此思远寄黄唐世。
倾天下的剑光。
于是剎那间,这昏暗破旧的斗室,竟仿佛瞬间铺开,变作了圆象方载、茫茫大块,拥着这一泓波光水色,映出三千玉宇,列宿星辰,看得人怔营。
杀手也在怔营。
呛啷一响,刀光顿然委地,羞惭似的。
屋中渐渐亮起,上官陵一手端着油灯,眉目泠泠,仗剑而立。
“你是谁?”
第六章他乡之客
男子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愣愣看着眼前少年。清容如玉,乌目含星,灵气逼人也傲气逼人,眼风轻轻一扫,便教人先惭惶了三分。
他愣看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似的,弯腰捡起地上的刀,低沉地开口:“盗贼,你怕麽?”
“盗贼?”少年秀剔的剑眉一挑,擡手向角落的方桌一指:“我包袱在那儿,你这盗贼恐怕当得不太称职。”
男子哑然,缓缓垂了眼,慢吞吞地道:“公子难道不知,谋财害命四个字,一般都是连在一起的麽?”
他自称谋财害命,脸色却比眼前被他谋害的人更加郁闷十分,倒教上官陵看得想笑。
“敢害命的盗贼,想来也不是寻常盗贼。”她不以为意,眸光向对方身上一点:“名字。”
“樊青。”
上官陵视线微凝,举近油灯,仔细朝他端详了一端详。
“冀云第一刀。”她呵地一笑,“沈明温还真是肯下本钱。”
樊青陡然擡头,望向她的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惊愕。
执符台的部属和线人中不乏武道高手,但沈明温考虑到上官陵毕竟是昭王看中的臣子,即便死在北桓,也难保昭王不会查证,倘若查到自己身上反倒不妙,这才采取了江湖上的雇买方式。而且就连樊青本人,也并不知道雇他的人究竟是谁。
但这对上官陵显然算不上是个谜题。
她父母早亡,幼居山林,和她有仇隙的满打满算也不过那麽几个人。她此番出行较为隐秘,昭国朝内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师若颦远在长杨,事务繁冗,就算得到消息布置起来也没这麽快;沈明良虽然爱给她穿小鞋,但还并没有置她死地的心思。这样算来,有能力且有意愿做这事的人,除沈明温以外再无他人。
至于眼前此人……上官陵眯着眼打量,视线游转至对方微微磨损的衣袖,恰好看见袖底湮开的一小片殷红。
“你走吧。”她移开眼,随手将油灯放回了桌上。
樊青又是一怔,握着刀柄的手松了一松。
虽然之前上官陵只出了一剑,但他看得出来这少年身手非凡,本已做好了相拼到底的準备,此刻骤见她不计前嫌,心内安定下来的同时,却又莫名有几分失落。
“你不杀我?”
“杀你何益?”
对方本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有伤在身。
樊青支着刀站起身,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怎麽?”上官陵微扬眉。
樊青低下头,手在衣服上磨蹭了一会儿,摸出一件小巧的物事,向她递来。
“你饶我一命,我……没什麽可谢你的。”他笨拙地道,语气仍然沉闷,“这平安符是……是我娘留下的,不值什麽,你……你收下吧……”
他见上官陵不动,忽地恼怒。
“你快拿着!”强行将符袋往她手中一塞,纵身一跃跳窗走了。
上官陵低头,手中平安符散发着阵阵淡香,鲜豔的棉线,细密的针脚。她忽而就想起“临行密密缝”,想起远在连越的师父师娘,心头轻轻一软。
也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
走了两三日,王城依旧遥迢。她稍一思量,换行了水路,虽然迂折一些,这时节却是最快的。
烟波江上使人愁。
“客官已在这儿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船娘掀开舱帘,走上甲板来。
“这风虽然爽人,吹久了也怪冷的。”她款步至客人身边,含笑掂了掂手里的酒瓶,“不如进来喝碗酒暖和暖和,船里有新鲜的大螃蟹。”
这一提,上官陵才忽然记起日子来。
九月初九,是重阳了。
泉香酒洌,菊黄蟹肥。人间的节庆,多为团圆而设,即便起意不特为团圆的,到后来也总会成为亲友会聚的佳期。上官陵坐在舱中,看眼前船家夫妇忙忙碌碌。
这般漂泊水湄,餐风露宿,也不会忽略了大年小节。到底是相依相伴,不似她一身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