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5)
孑然一身,来去无牵的时候,节庆好像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宫宴朝贺,都不过是繁琐的程式,白耗心力。
久而久之,便乐得遗忘。
她今在红尘,却仿佛比幼年和君九兰避居山林时离红尘更远。
人间烟火,如此无干。
船靠着沙洲暂泊。
天气已转凉,洲上草木却还葱茏,沙鸥飞鹭往来周游着觅食,万类生灵,一样的要吃饭。
吃饭是件神奇的事。船夫船娘摆好碗碟,搭上一个素不相识的旅人,虽是萍水相逢,可只要坐下来同吃一顿饭,也就好似亲朋旧友一般。天南地北,瞬间拉成了咫尺。
船娘热情得很,劝酒让菜,有一茬没一茬地问閑话:“客官这是出远门吶?”
“嗯,是远门。”去国越境,不可谓不远。
“看你年纪也不大,大过节的在外面跑,很想家吧?”船娘母爱发作,关切殷殷。
上官陵内心失笑,婉言道:“羁旅之人,四海为家,有什麽可想的呢?”
“那怎麽一样?你总有家人吧?”
家人?上官陵持杯的手微顿。
在昭国,她是无父无母、身家无依的孤儿。听起来凄清,但从她的角度,却是一件好事——若是将来不幸洩露了身份,大祸临头时,需要承担的也只是她自己,不至于牵累旁人。因此数年来就连代长空一家也罕有联系,满朝文武的认知中,与她上官陵有干系的人,不过仅只一个早已辞世的君九兰而已。
“没有。”她笃定地道。即便是远在北桓,即便是对着这再平凡不过的船家夫妻,她的言语仍然是谨慎的。
船娘大为错愕:“怎麽可能?你……”
“好啦好啦!你是吃饭还是查家底?”做丈夫的听不下去,喝了一嗓子,转头招呼客人:“别跟娘儿们啰嗦了,来尝尝我这酒!存了好些年头,比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也不差!”边自夸边满上,先喜滋滋地干了一碗。
船娘也陪饮了一杯。
船夫放下酒碗,见上官陵还未喝,当即有些不快:“客官莫不是嫌我这饭粗酒浊,进不得嘴麽?”
“哪里。”
终究是盛意难却。
酒很醇,入喉欲醉,上官陵由衷赞叹:“的确好酒。”
“我说没错吧?”船夫得了肯定,心满意足,笑得大快,“来来,多喝几杯!”
上官陵看看天色,没忘了正事:“今晚还走麽?”
“客人急着赶路呢!”船娘知会意思,利索地接话:“放心,吃完饭就走。”
日色已暮。
这时分河景极美,霞光入云云在水,半江瑟瑟半江红。柔条细叶,低曳着探进水里,枝婆娑,影也婆娑。
上官陵站在甲板上看景,心头突然一动。
好深浓的影子……
“客官回舱里去吧!”船夫收完了碗筷,用衣摆擦了擦手,走过来解缆绳,“我们这就上路啦!”
“有劳。”上官陵转身让位。
疾风一瞬间。
上官陵反手一剑。
背后传来落水声。回眸,水漫嫣红。
船夫吓得脸色惨白,口齿打跌,句不成句:“水……水匪……”
上官陵剑一震抖落了残血,镇定如初地指挥:“开船!”
“好,好……”船夫抖着手,慌慌张张解缆撑篙。
“你们走不了!”
一声厉喝,水面谲波骤起。
潜伏水下多时的贼匪破浪而出,从四面八方飞速逼近。
船夫匆忙将竹篙一点,划开船去。一擡头,分水刺冷光摄人,迎头刺来。
“啊!”他一声惨叫,面无人色。
叮的一响,匪徒倒飞了出去。
“你进舱去。”一只素白的手接过船篙,年少船客俊秀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船夫唯唯后退。
上官陵不複理会他,再次击退一波攻势,摇桨。
船漂向河心。
衆匪亦跳上木筏,紧追而来。
木筏尤轻,第一个飞快截到船头。
上官陵身不动,剑挥出。
——却失了準头。
一线偏差,恰恰没中。
上官陵意外,顾不得自省手疏,连忙追上一剑,匪徒闷哼一声,一头栽进水里。
颈后有风声。
她错步避开,带剑回身,却猛然一愕。
身后船夫手持尖匕,笑得狠戾。
上官陵冷着脸,懒得质问情由,擡手接战。
内息忽然一滞。
她自知不妙。一念间,匕首已刺向胸口。
转步,却到底被身法延滞,肩头挨了一刀,血汩汩而出。
“怎样?我家的酒好喝吗?”船夫笑得嚣张。
上官陵不动色,目光寒峭如刀,看得他心间一抖。这一迟疑,便不防被一篙子扫下船去。
弯刀如月,无声袭向脚踝。
上官陵纵身跃上船篷。衣袂飘扬,一点红色淩空坠下。
是那枚随身多日的平安符。
她忙将剑锋一转,勾了回来。别人的好意,虽不当饭吃,但总不该随便丢弃。
船娘的讥笑声从下边传来:“这麽舍不得那催命符?你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麽?”
上官陵一怔,看向手中符袋。
异香扑鼻。
她突然明白了关键。
她仍然无甚表情,只是莫名的,心头有一丝感伤。
内息愈发迟凝,水光烁目,头昏眼沉。
船娘格格笑着,手一扬,又一刀蕩来。
水匪也已彙聚靠拢,形成合围之势。
“一起上!他快不行了!”船娘胜券在握,指点呼喝,俨如匪首。
上官陵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她本就不似这些水匪以河为家,乘波踏浪如履平地,最关键的是药力大作,兇猛异常,神思都不清醒了,全凭本能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