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42)
千机公主怔了怔,醒过神来,登时气坏。
“他故意的是不是!”她柳眉倒竖,猛然跳下床,不期太过急促,头脑一晕,赶忙扣紧床柱,嘴里喃喃不断:“他,他就是故意躲着我……你们,你们快给我把他找回来!”
“公主何出此言?”鑒圆肃立在旁,平静解释:“他出行是之前便决定好的,与公主无关。”
正说话间,槛外脚步响动,门口扑进来几团人影。
“哎呀公主醒了!臣下接驾来迟,公主恕罪!”
连躬带揖,白面团似的脸上汗滴滴,是伊宋。
“公主,您感觉怎麽样?”
步履匆匆,如释重负,是殷焕。
“公主……”
泪眼汪汪,欲说还休,是端如。
千机公主一见这阵仗,立时恨不得自己还在做梦,压根不愿面对,身子一扭扑进枕头。谁料这寺庙里的枕头不比王宫的软枕,竟是藤编竹制的,险些撞断了她的鼻梁,她愈发生气,索性逮着面前的僧人兴师问罪:“谁许你们洩露本公主行蹤的?我爱去哪儿去哪儿,要你们多事!”
鑒圆不急不恼,神色如故:“贫僧等人并未洩露,不过给公主看诊的大夫似乎与公主相识,或许出于担心通知了他们也未可知。”
千机公主气结:“全城的大夫都死绝了?非得找他一个?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合起伙来摆布我!”
鑒圆道:“魏大夫是此地医术最精湛的大夫,公主身负两国厚望,贫僧岂敢疏忽?”
千机公主无力地按住胸口,觉得自己没病都要给气出病来。
“公主,”伊宋凑过来,一张脸笑得喜庆,“这寺庙里冷清死人的,没什麽好待。您看您都醒了,咱们这就上路吧?大王还等着呢!”
端如正扶着千机公主给她顺气,闻言向他看了一眼,小声抱怨:“公主还病着呢,急什麽急?”
千机公主就着她刚拿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呼着气道:“我要回家,回北桓。”
殷焕立马答应:“好。”
“好什麽好?”伊宋一把扯开他,心情相当烦躁,“你少添乱!来人,请殷都尉出去歇息!”
声音未落,门外闯进来几个衣甲佩刀的武士,果真将殷焕推了出去。
千机公主很吃惊:“他们是什麽人?我怎麽没见过?”
伊宋对她倒还恭敬,见问立刻赔笑道:“是大王见公主迟迟不至,担心您路上有失,特地加派了人手过来迎接。”
“没什麽好接的。”千机公主下巴一扬,倔强又傲气地吩咐:“你叫他们都回去吧,本公主要回北桓。”
“我的好公主,您可真是年少纯真。”伊宋摇头叹气,语重心长地劝解,“您是北桓公主,也是我国王后。您来这里的时候,是先有两国文书通报,后有使节隆礼相迎,如果要走,也必须这样走才成体统。只有乡下的野丫头,才没规没矩随性乱跑。公主,臣下是好心,才冒昧奉劝您一句:千万不可轻贱了自己啊,不然,以后轻贱您的人,可就多得是了。”
千机公主愣住。
她往远处看,殷焕身影渺小,被挡在庭院的外面;她往近旁看,端如紧挨在她身边,愁眉紧锁,双眼红肿,柔肩轻颤。
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已然脱离了兄长的羽翼,不再是被捧在手心可以随心所欲的少女,而是担负着北桓尊严,承载了无数期冀的和亲公主。她不能再仰赖别人,却有人要仰赖她。
怎麽会变成这样呢?她错愕。
自己该怎麽办?她迷茫。
费尽周折忙乱一场,却什麽也没得到,自己图的什麽?她苦闷。
忽然之间,她的心窍一片混沌,思想一片模糊,仿佛连五感知觉都迷惘了起来。浑浑噩噩之中,她被异国的迎亲大臣搀扶牵引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这间古朴的客房。
于是喧嚣散尽。
圆月幽明。
留在房中的两名僧人对视一眼,俱是摇了摇头。
“冤业。”
第二十三章覆水难收
颠簸三日,车到宛丘。
宛丘是昙林的国都,因盛産名贵香料,又被称为“香都”。北桓衆人一进入王城,便觉异香幽隐,似有还无,城中歌笑交杂,张绸结彩,御道净不染尘,宫门修葺如新。
凤驾在婚殿前停舆。
晶帘卷起,宫娥巧笑,伸手扶下新人。
千机公主仍觉茫然,胸中毫无主意,回望红妆十里,只觉心乱如麻。前进也不愿,后退亦不便,环佩慢摇,一步一迟疑。不知不觉中,已被笑靥如花的彩女们簇拥进了宫殿。
昙林王一身吉服隆重,含笑打量着眼前的新美人。这美人,面如芙蓉柳如眉,体态娇娆情似醉,只这盈盈一拜间,便觉荷衣欲动,香风拂面。
他无比满意,擡头给了旁边的伊宋一个褒奖的眼神。伊宋心中大石落地,连忙低头欠身表示谢君恩,昙林王已转过视线不再看他,伸出手去扶自己的新王后。
千机公主犹自神游,手指被他一碰,不由本能地一躲。昙林王愣了一下,只当她年少怕羞,呵呵一笑,仍旧一把握住,拉着她走向宝座。
千机公主憋屈得要死,恨不能直接挣脱跑出去,然而宫殿内外密密匝匝无数人影无数眼睛,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以至于骄矜如她,在这种场合下也竟不敢肆意妄为。
到底该怎麽办……
她真的后悔了。她把一切都想象得太容易,仿佛除了已死的殷后和兄长,所有的人和事都应该服从自己的意志。喜欢的就拿过来,不喜欢就丢弃,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想爱便爱,想恨便恨……这岂不是理所应当?她是尊贵的公主,是父王最喜欢的女儿,兄长唯一疼爱的妹妹,有几个人能压在她头上?她又生得聪明,即便偶尔遇到点麻烦,只要略施小计,便能轻易过关。可现在算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