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53)
“怎麽可能?本官身体再好,隆冬穿夏衣,也非得冻死不可!”
“哦?可大人炎夏之时不是穿得好好的麽?”
“那怎麽一样?”赵淮哭笑不得,“夏热冬冷,节候不同,冷暖殊异,怎麽可能始终穿同一件衣服?”
上官陵微笑:“冬夏节候冷暖不同,大人知道增减更换衣物。世道民情变易,大人却必要昭国死守旧法,何异于令人隆冬穿夏衣,夏日穿厚裘?”
殿堂中霎时静默。
昭王候了片刻,见没人发声,正待吩咐散朝,忽见冯虚花白的眉毛颤动了一下,慢悠悠地开了口。
“《大雅》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先王之治,怎可更易?”
上官陵收转视线。
“先王作礼,以和其政;先王制乐,以乐其民。如今之法,在朝而朝乱,在野而民苦,因循何益?先王之诫,乃是为免后世昏昧之君因一己之私扰民,后人不察先王之用心,而纠先王之辞令,实为可惜。丞相既然引用周王之诗,那下官斗胆请问:周公制礼,师法何人?岂不也是观时变而独创麽?”
“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先前冷笑的大臣再次出声,“天地尚且不改变自己的常法,人君又怎可轻易变更法度?上官大人如此会更法,何不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国法也一并更改了?”
“天虽不变其常,仍有四季冷暖之换;地虽不易其则,犹有沧海桑田之改。天地道体不变,术用却常变。无识之徒,分不清道术不同,体用有别,每每混淆本末,缘木求鱼。”
昭王忽然发问:“你说的‘道术不同,混淆本末’,是什麽意思?”
“陛下。”上官陵折返身来,上前一步,深深一礼,“王者治国,应当看重根本而不是固步于末节。生死爱恶本性、成败兴衰固然之理,本也;法籍宪令、礼俗规矩,末也。前者万世不异,后者因时不同。腐儒陋士一味仿古而不见今,是不知舍末;狂生俗士一味批古而罔顾常情,是不知用本。此二者皆不可与言大事,不可与谋国政,若与之谋,必一事无成!”
退朝出宫的时候,上官陵被人叫住。
回首一看,原来是丞相冯虚。
“丞相大人。”
对于这个老丞相本人,她向来是尊敬的。朝堂上为国事争辩是一回事,私下相处又是另一回事,她的公私从来分得很清楚,此刻遇见,仍是谦雅躬身,毫无芥蒂地施礼。
“大人不必多礼。”冯虚含笑打量着她,眼眸里微光点点:“变法之事,非可轻言,而大人言之;群臣之疑,非可俱解,而大人解之。大人虽属年少,老夫亦不敢以后生相待,些许疑问,还望大人赐解。”
“丞相言重,上官陵愧不敢当。”上官陵语调宁淡,辞气谦和:“不知丞相垂问何事?”
冯虚没有立即说话,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和缓开口。
“自古以来,凡要变更旧政旧法,没有不触动他人利益的,也就没有不遭人恨的。而就算顶着压力将新政推行成功,能维持多久仍属未知。运气好的能够流传几代,更多的却是人亡政息。你知道你这一动作,可能会让自己付出什麽代价,将来又会得到何种结果麽?”
上官陵静静聆听着,目光幽然,缄默无语。
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力气是必然要花费的,代价也是几可预料的,结果却全然难知。她需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代人,甚至……不止是人。
——还有时间。
——还有史官刀笔,身后难料的毁誉。
她微微眯起双眼,在思绪的瀚海中艰难寻索,黑暗中柔光飘蕩,记忆中的一幕忽而浮现心头。
那时候她刚开始修习轻功,却因把握不好平衡一次次从圆木上摔下来。君九兰待在附近陪她,却既不指导,也不责怪,只是用那淡泊而又可亲的笑眼关切地注视着,在她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才会说一两句话。
“你觉得该怎麽走,就怎麽走。”他说,“只要你真的相信那是对的。”
“立身不易。但正因不易,能做到的人才显得尤为杰出。”
“阿陵,你不要害怕难为之事。”
她默默吸了一口气,抽回思绪,正对上冯虚关切的视线。她微笑了一下,眼底有坚绝无悔的执拗,偏又淡泊得近乎清冷。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第二十八章对酒当歌
过忘山和玄都府的距离说远不远,顾氏兄妹记挂着弟弟的眼睛,赶路速度格外快,没过十日,已初初进入过忘山门辖治地界。
薛白蹲在溪流边捞水解渴,一边閑不住地念叨:“还以为过忘山门有什麽了不起的呢,这都快进他们老巢了连个虱子都没撞见一只,真是枉费姑奶奶勤练了这麽久的功夫!”
为了“略尽”地主之责朋友之谊,得知顾方和顾云容要去过忘山门替顾曲讨说法后,她就忙不叠地拉着道钰师兄向卓秋澜请命,要跟着来帮忙。卓秋澜是很开明的人,又有薛道钰跟着当保镖,想想让弟子历练一下也好,便点头恩準了。薛白前次在向锷手里吃过亏,这回有师兄撑腰,满心想着如何报个大仇,谁知摩拳擦掌了几天,连个仇人影子都没见着。
薛道钰蹲在她旁边,也不插话,仔仔细细地洗着几个鲜果。薛白说话说得累了,一个澄黄硕大的李子恰好递到她嘴边。
香倒是香,甜倒是甜,不过……
“师兄啊,大中午的咱该找个地方吃饭吧?”她的饭量不大,可这整天瓜儿果儿的,怕不是真要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