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59)
彰侯看出他的无奈,心中暗喜,赶紧把罪魁祸首推到阵前:“本侯有心无力,实在无法赴宴,只好麻烦韩先生随总管走一趟了。”
长年殿。
昭王在沈安颐和冯虚的陪伴下观看地图。
“这就是北桓西南十五州的地图?”
“不错。”答话的是沈安颐,“女儿在北桓时,因桓王后赏识,常受她委命抄写经文,得以出入宫中书馆。因是后宫书馆,并无朝政资料,只有几本国史地记,供年幼王子开蒙之用。其地图简略,多无记注。此图上的标记,是女儿根据记忆中相关方舆记载添加的,或许有些偏误之处,仅供父王参看大略。”
“有总胜于无。”
昭王仔细阅览过一遍,直起腰来,转向自己年少的女儿,目中笑意和悦,看得出来是真正欢喜:“本王那日不过随口一提,想不到你真的赶制了出来。绘制这样一幅地图,耗了不少力气吧?”
沈安颐心思透亮,那哪是什麽“随口一提”?自从归国以来,昭王向她打听最多的,便是北桓的政治状态地理风俗。她的父亲是城府深沉的君王,多年来按兵不动,内外不闻一丝风声,以至于就连当初在北桓的自己,也以为他早忘记了过往的败绩和惨痛,真欲低头做人与北桓修好。如今看来,即便昭王真能大度忘怀过去,也从未对北桓放下过戒心。
“常言道有备无患,就算父王不在意,尽早绘制出来对昭国也是好的。”少女微微一笑,并不想独占功勋,补充道:“女儿从未绘过地图,此图能成,还是多劳上官大人指教。”
“陛下。”
谦卑的声音响起,三人擡头一看,原来是不知何时返回的潘濂。
“啓奏陛下,彰侯大腿受伤无法赴宴。”
“怎麽回事?”
“详情奴婢不知,他府中幕宾韩子墨在殿外候见,陛下可要宣他来问?”
“嗯……宣。”
其实比起询问彰侯的伤情,昭王对韩子墨本人更感兴趣。这个年轻人足迹不出彰州,名声却在多年前就已传到自己耳中,他将行礼的韩子墨端详一番,笑道:“十年前本王听说商州有个神童,才思敏捷落笔成文,特地派人携恩旨过去,破例封你为兰台润字,虽然品阶低了些,但也不失为历练的机会。你却拒绝,是为何呢?”
沈安颐在旁听着,禁不住抿唇笑了笑。她心知父王提起此事,应当是好奇居多,然而时隔多年这麽问出来,多少有点像在记仇,若对方胆小,只怕下一刻就要跪地告饶了。
不过,显然韩子墨胆子并不小。
他擡眼向上望了一望,甚至未有思索的间歇,便开了口,仿佛早就準备好一般。
“十年前臣年岁尚幼,实学浅薄,徒有虚名。若遵旨应召,不仅欺诓君上,也使自己空耗光阴,此是其一。”
“哦?还有其二?”
“其二,臣闻明主不以虚名用官,所用必有能,所晋必有功。陛下听说臣的虚名便加以委任,非用人之道,臣恐陷陛下于昏暗,故而不敢遵命。”
空气忽然沉寂。
冯虚撚髯不语,打量韩子墨的目光充满估量,似在审度:这个人出语如此刚直,究竟是真的耿介过头,还是故意特立独行博取注意?
沈安颐倒有几分欣赏。不管韩子墨出于何心,至少道理不错,而能够当着国君的面说出来,也算得上有胆色。
她就不免生出一点惜才之心,恐怕昭王发怒降罪,便抢先开口,半责半谑地对韩子墨道:“这话用在哪里都对,可是眼下不对。先生若是无能之徒,今日又怎说得出这番用人之道来?可见父王不是仅听虚名,而是窥一斑识全豹,知见长远。”
韩子墨一怔,疑惑地看了看面前少女,一时竟没弄明白对方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昭王心情甚好,便轻轻放过不予计较。
“那你今天为何而来?”
“彰侯腿部受了重伤,无法赴宴,因而命臣替他入宫,向陛下告罪。”
昭王淡淡地“哦”了一声,其实之前看潘濂那副愁容,他就知道此事不会有假,但他心里觉得,即使没受伤,彰侯大概也并不想来赴宴。
“既是重伤,只怕十天半月好不了。彰侯难得来一趟临臯,不妨久住一阵,本王也好多和他叙叙旧情。”
朝廷的政令数日前发出,地方官已在着手施为。等到彰侯在此“叙情”结束,只怕自家门庭早就面目全非。
昭王说话时,双眼微虚,观察着韩子墨的反应,若他流露出一丝抵抗的态度,自己就要立刻下手,确保掌握局面的主动。
韩子墨躬一躬身,道:“臣也是这麽想的。进宫之前,彰侯也正与臣言谈,说府中下奴仗势欺人,他屡次约束无效,治下民人畏惧纷纷逃走,土地荒废严重,此次前来王都,正欲多请陛下教导。”
冯虚抚髯的动作一顿,旋即微笑起来,用他那厚重长者特有的语气道:“彰侯性情宽仁,约束不住恶奴也在情理之中,毋需过于自责。何况家法太严于主人名声不利,倒不如交由官府处置。不过这详细情形恐怕口头难以说清,最好让彰侯自己上书一封,陛下才好仔细斟酌。”
“丞相的意思,在下会转达给彰侯。”韩子墨一口应下,“不过……在下还有一个问题。”
他转向昭王,嗓音不自觉地擡高了些许:“恕臣斗胆,请问陛下,倘若其他贵人豪富之中,有人不愿听命,甚或纠结人马自行其是,陛下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的确“斗胆”,但他不得不问。昭王听在耳中,立刻了然:彰侯并不敢真正与朝廷作对,可又害怕当了这个领头羊会得罪同伴,成为衆人攻击的对象,因而必须得到昭王的允诺,朝廷具有绝对的赢面,而他也能够被安稳地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