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60)
然而凡事无万全,这种事也是一样,何况即便有预案,又怎可轻易向外人透露?
但是,如果此时不能解决对方的心疑,彰侯又怎能彻底顺服?眼前这一步走不好,会为后面的举措增加风险。
昭王沉吟不语,心思转了一圈又一圈,大殿中一片寂静,只剩下他手指叩击座椅扶手的沉闷声音。
“此事涉及朝廷机密。”良久,他这样说道,“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有死罪之疑。”说罢暗自皱了皱眉,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关键问题并没有解决。
韩子墨趋前一步,蓦然跪地:“臣愿闻而后死,虽死不恨。”
“……”
昭王的脸色开始结冰。
“以死相逼,可不是仁者所为。”少女柔美含笑的语音响起,及时消融了四周的冷意,“依我之见,父王不如暂且将韩先生留在朝中,参赞国事。”
若是成为昭王身边的智囊参谋,自然就有了得知部分机密的权限,同时,也意味着他必须从此和彰侯切割开来,不再为地方所用。
昭王笑起来。
“这个主意不错。你看呢?”
这次轮到韩子墨不吭声了。
“先生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留在朝中伴驾麽?”沈安颐从容笑道,“若是先生答应,方才的问题,安颐可以代为解释。”
韩子墨仍在权衡。
倒不是彰侯待他有多恩重如山让他舍不得离开,而是他毕竟出身寒门,在高门子弟占多数的朝廷中任事,前途很难预蔔。虽然据日前的新政来看,昭王有心改变选官之制,但一切尚在开端,之后的局面究竟会如何谁也没有把握。
“好。”他思量许久,终于沉声开口,“臣谨遵圣谕。”
“那麽,就请公主为臣解惑。”
得到昭王首肯,沈安颐这才啓唇。
“其实朝廷也知道,不管是旧贵人还是新豪富,积累家业都不容易。只是如今时局艰难,若不互相扶持同舟共济,只怕内忧外患社稷倾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旦国不宁,家又怎能独安?朝廷也有分寸,不会让任何人损失过重。贵人豪富们都是人中俊杰,如彰侯这般深明大义、谦沖自爱者不在少数,想必能体谅朝廷的苦心。就算有个别愚鲁莽撞的……我也不怕告诉先生,前阵子城防调动,为了保护来王都聚宴的贵人们安全,伏龙坊内调驻了五千禁卫。王都里的道路你一定熟悉,那地方与白衣巷只有一街之隔,纵有任何意外,护卫也定能及时,先生请尽管放心。”
她不急不忙地说罢,雍容一笑,引步上前。
“走吧,我送先生回府,顺道探望一下彰侯的伤势。”
宫灯初上,华宴将开。
望着两人缓步而出的背影,冯虚站起身来,含笑向昭王道:“想不到公主如此年少,竟能恩威并用。韩子墨愿意入朝,陛下又得到一名良才,实在可喜可贺。”
昭王倚在御座中,手臂撑着脸颊,似乎在思考其他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冯虚听见他低声喃喃:“安颐酷肖本王……”
这句话极其轻微,轻微得刚好只够他一人听见,可又真实得令人无法怀疑。就像宫殿外广场上的引路灯,在苍茫黑夜之中,在这样远的距离外,那光芒显得渺小飘摇,微弱不堪,但却存在得千真万确,不容抹消。
安颐酷肖本王……
这是什麽意思?
难道……
冯虚花白的胡子一抖,赶紧将这一念掩去。这太匪夷所思,终究……是自己多想了吧……
第三十一章芳意何成
入夏以后,白日便渐渐地长了。黄莺初长成,在曲栏外叫得欢喜。芳菲向晚,余霞落日犹在屋顶梢头迁延顾步,恋恋不去。
圆月轩窗内,有人语笑依稀。
“你这些兰花长得真不错。”少女以手支颐,侧望着窗外的花圃中一丛丛盛开的夏兰,“你为什麽会喜欢兰花呢?”
坐在书桌前的上官陵把玩着一支紫毫:“因为四季常开。”
沈安颐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觉得这答案未免过于平淡。这样一种姿态高雅寓意美好的植物,不论从审美角度还是哲理角度,都不难说出一番趣语,上官陵这态度……粗暴得简直像在搪塞人。
但上官陵的回答确是大实话,她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装饰庭院,又不想弄得太杂乱花哨,所以清一色选了兰花,看着齐整。
可惜有些时候,实话并不见得好听。沈安颐忍不住要和她辩辩:“你倒真是讲究实用。但这样眼里就看不见美了。”
“秩序就是一种美,纯粹更是一种美。”上官陵道,目光扫向窗外,“没有其它类别混杂,多好看?”
尾音略微上扬,竟还带出几分得意来了。
沈安颐好笑地摇摇头,须臾敛了笑,神态转为深思:“至清无鱼。刑律治世一定会好麽?律法之外还有人情,经书上也说‘君子体仁,足以长人’。你为什麽反对行仁呢?”
“我从来也不反对行仁。”上官陵道,“我只是主张,在行仁的同时,也要注重严刑。”
沈安颐愕然,随即笑了出来。
“既要行仁,还能实施严刑?都用严刑了,还算什麽仁?这岂不自相矛盾?”
“行仁是安良,而不是护恶。”上官陵道,并不因她发笑而动摇,“严刑是杜恶,并不会害良。对于守法的人民,安之富之生之养之,这叫做行仁。而对于作奸犯科之徒,必须严明惩戒,不能滋长其侥幸心。盗贼不绝,良民怎安?严刑恰恰是行仁的条件。二者表面看起来自相矛盾,其实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