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95)
采棠连忙道:“车上有,我去拿来。”便碎步出去了。
上官陵和沈安颐在篝火旁坐下,默不作声地向火里添着柴草。这正是秋意渐浓的时节,芳菲已尽,暮蝉将死。肃风偶尔从墙隙钻入,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呜咽,似在悲悼又一场枯荣轮回的结束。庙宇内外寂无人语,唯听得树枝烧断的噼啪声,和间歇传来的,不远处那对少年男女细小的鼾鸣。
沈安颐回头望望俩人睡得香甜的脸,觉得可爱,唇角溢出一丝笑意,不经意间忽而想起已死的亲妹,又生出些许凄惘之感来。
“公主?”
上官陵低沉的呼唤拢回了她的心绪。沈安颐擡头,看见火光映耀下那人的眼睛愈发明如金石,像能穿透重重迷雾,永无朽坏。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轻轻啓口,仍是最寻常的关询。
“已经用了药,好多了。臣还未谢过公主,若非公主及时请来援兵,上官陵此刻,怕就不知是生是死了。”
沈安颐垂眸注视着火光,缓缓摇了摇头。
“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你也不会遇上这一劫。我也算是弥补,免得你心里怨我。”
“公主想到哪里去了?”上官陵轻轻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安定平和,“知命者不怨天,自知者不怨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早就有面对荆棘的觉悟,又怎会怨怼旁人?”
沈安颐微笑。她原本也知道,以上官陵的性情不会抱怨于口舌,但现下见她态度坦然至此,方才明白,她的不存怨望不仅是出于性情,更是源于对自身道路的明察。
千金易得,良士难寻。父王果真识人,而自己的选择也是对的。
“等回了昭国,你教我武功吧?”
“嗯?”上官陵不料她会突然提起这事,颇感诧异,“公主身边自会有人护卫,何须亲自习武?”
“以防万一罢了。”沈安颐寻思前事,内心有点后怕,“经过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哪怕侍卫在侧,也可能遇到必须独自面对的状况。有备无患,就当强身健体也不错。”
上官陵笑笑:“既然公主有兴趣,那臣奉命便是。”
门外脚步声起,采棠小跑着回来了。
“上官大人,给!”
“多谢。”
上官陵接了衣服,随手搭在腿上。忽听采棠压着嗓子笑道:“大王真是英明。我还想既然急着赶路,干嘛带这麽多东西增加重量,方才顺便把多的衣服伤药分给了外边受伤的侍卫,他们都在谢公主的恩德呢!”
沈安颐欣然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做得好。我刚才忘了吩咐,亏得你伶俐。”眸光一偏,恰与上官陵眼神相对,心照不宣地沉默起来。
衣服伤药事小,但昭王此举多少有点为她铺路的意味。倘若真是这样,那是不是表示,昭王已经正式将她纳入嗣君的考虑範围?
沈安颐保持静默。
俄顷,便闻上官陵道:“果真如此,倒容易想通这两天的事了。”
成玄策出现在碧玉山庄绝非偶然。她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朝中有北桓的内应,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沈明温等人,然而那时一直认为对方针对的是自己,这就带来一个问题:私通敌国毕竟性质严重,一旦走漏消息无异于引火自焚,若是仅为了除去一个有私仇的臣子,未免太冒险、太不值当了。
她从不曾低估沈明温的头脑,就像从不曾高估他的心胸一样。但如果公主成了一个足够分量的因素,对方出此绝招一石二鸟以绝后患,却也在情理之中了。
沈安颐轻不可闻地叹息:“我希望这些推测不会成为真相。”
上官陵凝视着她。
“公主对骨肉之情感到失望麽?”
沈安颐摇了摇头。
“没有期望又何谈失望呢?并不是有血缘就能叫作亲人的。我唯一觉得难过的是……没能给明恭找回一个可以救命的大夫……”
她半垂下脸面,注视着跳动不息的通红火苗,不再言语。
采棠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人说话,前边的话一句也没听懂,好在最后一句的意思十分明白,见沈安颐容色悒怏,忙靠过去握住她的手。
上官陵捡起地上一根废铁丝,沉默地拨弄着篝火。她终归还是无法体会所谓的手足之情。
她是没有兄弟姊妹的。非但今生没有,前世也不曾真正有过。而没有这些,对她也根本毫无妨害,她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大了,心智能力并不逊于他人。那些情缘牵缠,于她何益呢?
铁丝被篝火烤得灼热起来,指头忽然觉烫,蓦地一缩。
沈安颐再次开口,提起另一件事。
“如果当时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可会放过成玄策?”
“会。”
沈安颐意外地看向她。
当时形势敌强我弱,她知道不能、也不愿让上官陵冒那样的险。但经此一战,她们与北桓、与成玄策的仇隙是更深了,这又让她无法不忧心。以上官陵的智慧,怎会不知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上官陵道:“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杀他。”
“但除去他对昭国有利无害。”
“不见得。”上官陵摇首,“成玄策虽无子嗣,但还有一个弟弟流亡在外。杀了他或许会让北桓乱一阵子,却撼动不了根基。”
“他弟弟不成气候,比不了成玄策的手段。让北桓在空耗中式微,也是消除边患的一种方式。”
“那才叫焉知祸福呢!”上官陵淡淡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昭国如今正在变革的关头,一旦没了压力懈怠下去,最后捡便宜的就不知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