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96)
沈安颐水眸含星,定定瞧了她好半晌,忽道:“这算不算养敌自重?”
上官陵微扭头,勉强压住的嘴角依旧有上扬的趋势。
“养敌不敢当,自重却是必要的。”
沈安颐禁不住笑。
“下等用权谋,上等用形势。你是好师父,我却算不得好学生,连下等的权术阴谋都没能学到三分。”
“公主不需要学什麽权术阴谋。”上官陵静视着她,“公主要学会察人心,持正道。察人心者能知远,持正道者能行远。知而能行,自然临事无惑,临难无惧。”
柴草渐渐烧完,沈安颐和采棠也在困倦中相倚着睡了过去。上官陵倒仍然神思清明,无甚睡意,看了看手里的干净衣裳,起身踱出庙来,準备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换衣。
路在脚下,月在中天。上官陵负手独行于荒径上,眼望秋草绵绵,耳听寒蛩凄切,缓缓放松意绪。长时间的警戒和高速思维毕竟太耗心力,她需要适时调节。西风过夜苍苔冷,谁家幽梦到柴扉,细沙柔软的地面上只有月光,她的脑海里却仿佛飘过了许多云影,最终又化作虚无。她不知不觉地站住了,眼睛望着前方。
前方有一棵树。
树上有一个人。
那个人躺在树枝上,左臂曲肱为枕,右臂横搭在腰腹,腕子上挂着个酒葫芦。宽大的纱袍绕过树枝垂洒下来,在虚空中拂卷飘摇,月光透衣而过,似明还暗,朦朦一片,真如仙人的长裾一般。
“卓道长?”上官陵出声招呼。
卓秋澜仰面望着天,神情冥默超远,仿佛已经神游于八荒之外,被她一喊,立刻转过脸来,就着散躺的姿势沖她招手:“上来?”
上官陵一个纵身,坐到她邻近的树枝上。卓秋澜拍掌而笑:“好轻功!”
两根树枝距离适中,高低也相近,不须太大的声音,就能清晰听见彼此说话。上官陵仿效她的模样,仰身躺倚在枝上,浓墨般的夜穹立刻占据了整个视野,参商斗牛排列如棋子,在圆空中闪烁辉映。
“好多星星。”
卓秋澜笑:“你别只顾看星星,也要仔细身下。这几根树枝不稳当,摔下去我可不会拉你。”
上官陵愣了愣,旋即失笑。
“晚生受教了。不过,道长若真无情至此,又为何愿意捎带伤者呢?”
卓秋澜说:“我也不过是好奇。”
“好奇什麽?”
葫芦儿在手里转了两圈,卓秋澜叠起双腿,望着天顶的月亮:“我年少时在玉磐山隐修,曾见过一种壁虎,它原本的体色是一种,但到了不同的环境中,就会改变成当前环境的颜色。对于生灵而言,融入环境有那麽重要麽?不惜改变自己本来面目?”
“融入环境只是手段,捕食和自保才是目的。”
“它能捕食得更多?”卓秋澜一扬眉,“我看不见得。”
“自保总是必须。”
“它明明可以不动。”
上官陵一时沉默。话到这里,卓秋澜言外之意她已了然于胸:为了尚不知在何方的猎物,背负沉重的僞装究竟是否值得?这个问题玉磐山的壁虎或许不必考虑,但却总有一天,要轮到她来深思。
良久,她终于啓唇。
“它不能不动,因为这是它的本性。”
“体色的僞装只是一种表象,无碍于本性的发挥。改变外在的颜色,它并不会死去。可是,若要它悖逆本性,不动不跳,不去捕食,那它就无法活下去。比起生死存亡的大关键,区区表象算得了什麽呢?”
卓秋澜笑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用小的虚僞成全大的真实?”
“不错。”
“追名逐利,也是人的本性吗?”
“未必是所有人,但一定是多数人的本性。”
“功名常招祸,富贵误人多。人间事何其无常,倒不如放怀天地。荣名利禄,怎及晓月清风?”
“道长说的是。”上官陵微笑,“但人生天地间,又岂能彻底与世相绝?世情如巨浪,我身若孤舟,真能两不相干独善其身麽?”
“不试试,怎知道不能?”卓秋澜偏过头,一双眸子湛若清溪,空若明镜,将身边俯眉沉思的少女照了个形影通透。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不愿意。”
山桂初发,夜半的风芳意薰薰,撩动着上官陵额前鬓角的青丝,似要将她引入一个沉醉无归的梦里。半晌,她点了点头:“是。我不愿意。”
不愿就此舍弃,不愿与这万千红尘相别,于是哪怕明知风波险恶,明知世途辛劳,仍不愿意转身却步。
卓秋澜细细瞧了她片刻,轻轻“啧”了一声,道:“可惜了一个聪明人。”
说罢身姿一动,翻下树枝。
叶雨簌簌,斜飞过她身后淡白的月色,她举步欲走,忽觉肩上隐约传来嗡鸣声。
卓秋澜侧了侧头,发觉声音似乎来自背后的剑。
她擡手抽出佩剑,一看,剑锋果真在轻轻震颤。
卓秋澜饶有趣味地瞧着手里轻颤的剑,道:“我继任掌门,领受此剑以来,还是头回见到这种情况。”
衆所周知,玄都府掌门传位信物——佩剑和光,乃是传说中的五大神剑之一。
上官陵修眉微动。
“莫非……”她按上腰间剑柄,发觉自己的剑仿佛也在鞘中低鸣。
卓秋澜留意到她的视线和动作,笑问:“那是什麽?”
上官陵心念闪过,还是告诉她:“殚思。”
为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真正的殚思剑在她身上的事,她从未主动对任何人提起过,除了代长空外世上也无他人知晓,可今夜对着卓秋澜,她却无意隐瞒。也许是因为对方好意让车,也许是因为方才那一番倾谈……更可能因为卓秋澜给人的感觉太超然太疏懒,让人觉得在她面前故意隐瞒什麽事,都有种自作聪明毫无意义的滑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