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13)
“……大人?”
跪在旁边的红药见上官陵发呆,恐怕得罪宫使,急忙牵了牵她的衣服。
上官陵回过神来,擡起双臂。
“臣上官陵接旨。”
她只接旨,不谢恩。传旨太监察觉到了这点,忍不住投去微妙的一瞥。也难怪,好好一个少年才俊,愣被硬塞了个下贱的歌妓做正妻,的确够委屈的。这样想着,他倒不忍计较对方刚才的怠慢了,将诏书递过去的时候,还婉言安慰了几句。
送走传旨太监,红药返回客堂,却见上官陵仍待在香案前,正在非常仔细地阅看诏书。
红药在两步外站住,眼神黯然下去。她心知肚明,大人不高兴。这个认知将她因赐婚升起的喜悦之情也浇灭了几分。
但她什麽也不敢说,什麽也说不出,只能踯躅不安地等着,等上官陵发话,不管即将到来的是嘲讽还是怒骂,她都认了。
然而上官陵一言不发。
她的脸色沉然不动,目光如剑似冰,一行行、一遍遍地滑过眼前的赐婚旨。
她看了又看,神色倏然决绝,一把将诏书捏在手心,飞步出了堂门。
“大人!大人!”
红药追出来,慌慌张张将她扯住,一脸惶恐:“大人去哪儿?”
“王宫。”
“我知道我配不上大人……大人嫌弃我也该应……”红药滑跪在地,脸色既红又苦,珠泪淋漓,哽咽得语无伦次,却仍不肯放开她的袖子,“可是现在不行……大人好歹忍过这一阵……红药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你没有给我添麻烦,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上官陵语气冷静,一如既往令人信服的口吻,“我也并不是嫌弃你。”
红药停止了啜泣,仰着脸愣愣地望着她。
“那大人……为什麽……”
上官陵转过头来。
“红药,我是女子。”
声音轻轻,却清晰得如同白纸黑字。
红药错愕地望着她,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该做何反应。
上官陵蹲下来,平静地迎上她散乱惶惑的视线。
“如此,你还愿意嫁我麽?”
红药呆了一会儿,脸色依然一片茫然,却已慢慢凝聚起视焦,点了一下头,停了停,又重重点了一下。
“愿意……”
上官陵叹了口气,没有分毫喜色,明澈眼眸里却流露出一丝悲哀之意来。
“我不该问的。”她喃喃说罢,起身而去。
昭王今早不听朝,独自一人在长年殿中观书品茶,听说上官陵求见,立刻微皱了眉头。
“本王今日不适,不想见任何人,让他回去。”
“是。”
潘濂毕恭毕敬地出去了,过了半柱香,又一脸郁结地返回:“啓禀陛下,上官大人不肯回去,说有极重要的事,定要见到陛下。”
一番折腾,上官陵终究还是被宣进殿来。
“贤卿今日非要见本王,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啊?”
昭王的语气懒洋洋的,却是一派沉降调子,仿佛在传达着含蓄的不悦。
然而上官陵并无丝毫悔退之意,一撩衣摆,决然跪地。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
“是。臣恳请陛下收回赐婚之旨。”
“可笑!”
昭王冷眼盯着她,君主的威势即便收敛得含而不露,也足以令人感到巨大的压力。
“君无戏言。你以为你是谁?”
“臣……”
上官陵俯首。平整的青砖地面上,模模糊糊倒映出她清俊的轮廓,然而光线不够亮,砖石的颜色太暗沉,她看着自己的形象一晃,又一晃,缥缈得好似将被重重浓影所吞没。
鼻腔里突然就酸涩了,她按在膝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不是不难过,也不是不恐惧的。
“今天的事,本王就不计较了。”昭王大度地开了口,“你安心回去準备婚礼,本王给你放几天假。尚书台有安颐和冯卿看着,兰台那头也有韩卿打理,你不必挂心。”
“谢陛下。”上官陵俯伏在地,缓缓、缓缓地吸气,“但臣有一事……必须……立刻……奏禀陛下。”
昭王目光一顿:“何事?”
“臣……”
血管在肌肤下扩张,后颈渗出汗来,她的身躯不自禁地微抖。
“臣确是……”
确是什麽呢?难道说……
“臣确是女子之身!”
一句话破入君王的耳廓,令他遽然变色。
上官陵依然跪在地上。
七个字脱口,她的身躯却安定了下来,鬓角的细汗未拭,她眼底的风景却已然清明。
“你说什麽?!”
“臣上官陵,的确是女子之身。”
殿内一片寂静。
“好,好啊!”
昭王突然笑了起来,那其中当然没有任何高兴或赞赏的意思。
“本王真是老了,不知外面日新月异,如今一个小小的歌妓,都能胆大得跑来戏耍本王。既然明知你是女子,那还说什麽始乱终弃?演得倒跟真的似的。”
“红药不知此事。”上官陵道,“她真以为臣是男子,一心想替臣洗脱传闻,情急之中才出此下策。归根结底,罪在微臣。”
昭国律令宽缓,欺君这种罪名的审定更是一向模糊,成立与不成立,全凭君王的主意。红药身份卑微,无权无位,造不出多大影响,因为一时感情驱使的鲁莽行为,完全构不成昭王的顾虑,纵然说破昭王也未必在意。至于她上官陵……
“你可知道,自己这是什麽行为?”昭王在上头沉沉发问。
上官陵垂眸。
“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