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14)
“欺君该当何罪?”
“罪当死。”
昭王道:“你知道就好。”
“来人!”
“陛下。”被屏退到殿外的潘濂应声而入。
“传旨,上官陵抗旨欺君,罪责重大,即刻锁拿入狱,候审!”
“……遵命。”
直到上官陵被押出殿门后许久,昭王也没有改变原先的坐姿。若非他睁着眼睛,几乎就要让人以为他骤然陷入了一场沉睡。
那时内侍传诵王旨的声音正在殿外的广场上回蕩,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整个朝廷乃至更远的地方,都会听说今早的事故,随后便会有无数猜疑流言接踵而来。
立刻将上官陵撤办并不是最妥当的做法,可他又能怎麽办呢?
他慢慢站起身,缓步踱近书架,从一间柜格中抽出几张纸——那是钟烨前日刚刚呈送上来,关于上官陵身世的调查结果。
一个人如何存在过,多少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那些蛛丝马迹虽然细碎隐蔽,但只要被高手留心发掘出来,也就大致可以拼出真相的面目。
昭王保持负手的姿势站在那里,视线久久停驻在纸面上,纹丝不动。
对于上官陵,他一直是赏识有加的。一开始将她放在沈安颐身边,除了考察之外,也的确有几分希望她成为公主羽翼的意思。但后来沈安颐对上官陵的态度似乎太亲密了,有时举动之间,竟忘避嫌疑,这却令人顾虑。
前日得到这份呈文之后,他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上官陵原来真是女子,放她在公主身边倒比旁人更妥帖些。忧的是上官陵的确欺了君。基于眼前的大局,揭露处置她无疑会给朝廷带来损失;但若不揭露不处置,谁知道她的心思究竟怎样呢?她既有胆量欺君,那可有胆量做更违越的事?
哪怕他将这一纸身世之秘告诉安颐,让她留作一着幕后之棋暗中防範,披着男子僞装的上官陵仍然是其他势力眼中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乘龙快婿”。如果她有心,只须巧施手段,便可轻易找到外援。
怕只怕到时候,形势比人强呢!
在昭王看来,上官陵原本是一颗极好用的棋子。她没有势力,没有靠山,没有家族,没有党徒,甚至……没有密友,名副其实的孤臣。而她恰恰又才能出衆,重用起来名正言顺。他将她用作一把刀,肃清了兰台,削弱了贵戚,革新了律政,整顿了朝纲……所有艰难的事都可以放到她的肩上,成了,是国家受益,弄出什麽乱子来,也不过斩一人以平息衆怒而已。方方面面,都完美至极。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漏算了一件事……
他根本不知道上官陵自己的野心在哪里。
他一直以为,位高权重者易存野望,党羽衆多者易生逆志,得陇望蜀,不可不防。而对于势单力薄的臣子,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君王,当然也就不那麽危险了。
然而这些,都只是常情。
对于非常之人,能够以常情常理来衡量吗?
上官陵,是非常之人,越衆之士。
难处之境,她泰然处之;难成之事,她举手成之。在朝堂衆目睽睽之下僞装了这麽久,毫无破绽,安之若素。这样的人,会没有过分的志向麽?会因为势单力孤,就不存一丝野心麽?
他不敢笃定。
赐婚歌妓,并且不许休妻和离,对于上官陵现在的身份固然有些辱没,可也是他千般比较之后择选的一个最温和、最容情的处理方案了。
可惜,这个少年臣子终究未能体谅,辜负了他的惜才之心。
他捏着那份呈文,缓步踱近火盆,随手丢了下去。炽红的焰苗一蹿而起,将几页薄纸瞬间吞没。
上官陵,你自己求来的结果,怨不得本王。
翠微宫。
沈安颐打量着面前形色惶急的姑娘,正要开口问话,却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公主!求你。”红药眼中噙泪,“求你救救上官大人!宫里来人传旨赐婚,她抓了王旨就走了,说要进宫。她,她……”
话到嘴边,却突然不知如何分说。
最后还是沈安颐替她说了:“她要抗旨?”
红药急切地点点头,看着沈安颐的眼神却有些忐忑。上官陵是女子的事她不敢告诉人,如果公主细问起缘由,该怎麽解释她还没想好。
她等了等,却发现公主好像并没有进一步询问的意思。甚至就连此刻的脸色,也是惋惜居多,倒不怎麽震惊错愕,仿佛这个消息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你先坐下吧。”
沈安颐叹一口气,拉着她在桌几旁坐下,递给她一杯茶,而后眼神就游移到了别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腕上的珠串,像在思考着什麽。
红药却无心品茶,紧张地瞧着她的脸,试探性地呼唤:“公主?”
沈安颐转回神来。
“她走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麽话?”
红药一呆,顿时张口结舌。她最怕的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沈安颐见她神色惶惑,又着急又不敢作声的样子,眸光突然一动。这姑娘,难道……已经知晓了?
“你既求我救人,就该对我说实话。不然我怎麽帮你?”
她的语调不疾不徐,却将红药逼得更难受了,差点迸出泪花来。
“她说……”吞吐半晌,到底开了口,“她说她不能娶我,因为……”
“因为什麽?”
“因为……因为……”话语越发艰难,声音也小了下去。
“说啊!”沈安颐也急起来,隐约的恼火,“不说我可要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