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22)
忘岁月懒洋洋地靠在座中看着他斟酒:“太师也就是个虚衔而已。”
“桓王是个忌心颇重的人,与您接触不深,自然会有所防範。”轩平近前半步,奉上酒盏,“不过,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虚衔也有虚衔的用处。”
“我原本不想这麽早和桓王接触。”忘岁月坦言道,“若不是当初向锷事败,别无他法,我并不欲让北桓分这一杯羹。”
轩平心下了然,忘岁月的原计划里是打算自己独掌山门的,桓王因为碧玉山庄被利用的事耿耿于怀,忘岁月对北桓力量的介入也未必没有芥蒂。
作为中间人,他不得不尽力调和:“有失必有得,教主总归是要进入北桓朝堂的,如今不过是使计划提前,让您执掌天下的步伐更快一些。”
“快不一定是好事。”忘岁月饮一口酒,微微地叹息,“其兴也勃者,其亡也忽。到手太快的东西,往往也太容易失去。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循序渐进才合天道。”
轩平识趣地收声。教主的计划究竟实现了几分,他拿不準,但他看得出来,忘岁月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太高兴,此刻不论是吹捧还是安慰,都是不合时宜的。
“还有一事,正要禀报教主。”
“嗯?”
“真正的殚思剑可能在君留夷手中。”
“君留夷?”忘岁月似觉意外地扬了扬眉,“可有他的消息?”
“此人性情疏懒,浪迹江湖行蹤不定,要找他却有些难度。”
“教主,”通报声在门外响起,“聊公子来了。”
聊一醉脸颊和手背沾了几滴血,衣服也不似往常平整,看起来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忘岁月看见他时,神色仿佛意料之中,又不似看待轩平那般亲近,只是问他:“你怎麽样?”
“不用管我如何。”聊一醉的话语也不甚客气,“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可是你任务失败了。”忘岁月道,“柳缃绮已经脱逃,看来你没有尽力。”
“我尝试过刺杀她,但被画师拦住了。”
“哦?你杀了微生砚?”
“没有,风飞絮救了他,把他送走了。”聊一醉叙说到此,眉目间已经有些不耐烦,不再给他机会提问,自己直接说了下去:“你我之间的约定,仅限于帮你夺取过忘山门大权,杀柳缃绮是你临时给的任务,并不在此前的约定中。我已经尽力,你也已经如愿以偿,还是说……你想食言?”
忘岁月见他气燥,反倒笑了起来,打量他的眼神像在观赏什麽令人愉悦的物什。
“本座当然不会食言。放心,我会送你回化乐城。”
忘岁月说着,起身离开座位。聊一醉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如在平静心绪,见他已走到门口,忙擡步跟了上去。
昭王宫。
尹璋跪在丹墀下,细细禀报着过忘山之行。
“臣赶到时,过忘山门已被忘岁月牢牢把控,宗主水云深战死。臣因所带人马不多,不便与他相战,只得暗中将柳缃绮及其属下救出。后来探得消息,桓王当晚驻扎在玉墟宫,忘岁月待以上宾之礼,向其称臣。如今整个过忘山及其所辖之地,皆已落入他二人之手……”
沈安颐侍立在旁,不无悬心地观察着昭王的脸色。自从史循前来求援,尹璋被派出去之后,父王就一直日思夜虑,寝食不安。过忘山对于昭国的屏障意义,沈安颐完全明白,因而也能理解昭王在担忧什麽。正因如此,耳听着尹璋一句接一句的彙报,虽然昭王一言未发,她的心也已经沉重如石。
过忘山……
北桓……
桓王驻扎玉墟宫……
忘岁月称臣……
一条条线索纷繁迷乱,在昭王的脑海中交织不休,勾连成网,盘绕延展,无始无终。突然,不知哪一根线崩断,一切毫无预兆,轰然散落,视野骤然一黑。
“父王!”
“陛下!”
夜里醒来已过二更天。
昭王睁开眼的时候,就闻见宫殿里到处飘溢着药味。他的嗅觉已很不灵敏了,却还是被过分浓郁的苦涩气味沖击得聚起了眉头。
沈安颐红着眼睛伏在榻边,见他苏醒又是抹泪又是笑,一叠声地招呼宫人端热水来。
他看着她忙乱张罗,思绪一片茫茫然,忽然想起年初时她刚从异国返归,也是在这样的半夜,也是自己气厥不醒。她一身霜雪不及卸下,榻前照料到淩晨,一口饭都来不及吃。他年迈又久病,睡觉总不安稳,她怕太监宫女不留意,便亲自陪护外间,半夜起来帮他掖被子看炉火。太医说炉子有炭气,久烧对病人不好,她就仔细记着他就寝的时辰,提前把被褥枕头熏得暖热。他嫌药苦,又嫌蜜饯厚腻,在她面前提了一回,她就别出心裁弄出了小巧清甜的茉莉糕代替……
一国之君,千乘之尊,临到风烛残年,在这油尽灯枯之际,眼前走马灯一般轮转不休的,竟都是这些微末琐屑、儿女情长的东西。
“父王可觉得好些?现在喝药吗?还是先吃点东西?”
沈安颐帮他擦拭完,服侍他漱口,一面温声相询。
“都可以。”
昭王随口答了一句,又疲乏地闭起了眼睛。
他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但此刻早顾不上考虑了。
形势已不容乐观。
谁能为昭国赢下这一局?谁能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到了这一步,不能再有差错了,不能再迟疑了。
必须做出决断。
大殿内一片沉寂,唯有烛火散发着昏红的光,在御榻的两侧幽幽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