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23)
年迈的君王睁开双目。
“去,去把上官陵传来。”
沈安颐紧握着他的手,一面帮他把被角掖紧,柔声劝道:“父王才醒来不久,还是歇一会儿吧,其他的事明日再处理也不迟。”
昭王看着她笑:“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放她出来吗?”
沈安颐微默。她的确希望上官陵能得到赦免,很希望,可现在……突然一切都凑在了一起,反而令她无措。
“父王的身体是第一位的……”
昭王慈蔼地凝视着她,徐缓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的眉目如此祥和,神态动作如此温情,仿佛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君王,只是一位父亲,回应着爱女的关切,并安抚着她的忡忡忧心。
接着他就擡起头颅,用威严沉重的口吻吩咐御榻旁的内侍:“传上官陵。”
第五十六章一生之诺
被从睡梦中强行唤醒,对任何人都是痛苦的经历,除了上官陵。
也许她本就睡得不深,但在看到大开的牢门时,仍不免下意识地用力睁了睁眼睛。
典狱长提灯而入。
“上官大人,陛下传召。”
他声音低沉,言词简单,却仍掩不住这句通传里暗含的意味。上官陵没有立即起身,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衣料,问道:“外面可有什麽消息?”
典狱长依旧垂着头:“小人耳目愚钝,不曾听到什麽消息。”
上官陵有点讶异于他不卑不亢的谨慎,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候得狱卒打开了腕锁,便干脆地起身:“走吧。”
反正也不用急于一时,待到见了昭王,一切自会明了。
昭王召见她的地方在阳明宫。那是整个王宫中最温暖、日照最长的所在,只因位置稍偏、建造样式略显奇异,平常只作为游宴之用。近日天气愈发寒凉,昭王又昏厥了很久,沈安颐忧心不已,遂在太医建议下,将昭王寝榻移至此处。
上官陵在榻前行礼。
“参见陛下。”
御榻上响起一声叹息。
“中道失守,虎狼在侧。”病重的君王形容憔悴,打量她的目光却越发深不可测,“国家之不幸,是你的幸运。”
若非势态危峻,上官陵绝没有机会重新站到他面前。昭王叹惋,这莫非真的是天意?
上官陵身姿微俯,话语坚定沉着,落地有声。
“臣之幸,便是国家之幸。”
沈安颐险些失笑。这个人,天牢里关了许久,反倒关得她轻狂起来?
她转眼去看父亲,昭王却没什麽特别的反应,只是懒懒地“哦?”了一声。
上官陵道:“中道失守,虎狼在侧。陛下却不畏虎狼,不思茍安,病中犹然挂心于用人之事,岂非国家之幸麽?”
昭王沉笑一声,向后挥了挥手。随即,帷幕后转出一名内侍,手里捧着一只漆盘。
内侍走得近了,沈安颐方才看清,漆盘里别无他物,只搁着两只酒杯,一方一圆,内中均是波光曳曳。
“方杯里的,是鸩酒。圆杯里的,是芜籽酒。”昭王的话语缓慢而清晰,“你自己选吧。”
沈安颐悚然震动。
鸩酒自是剧毒,但那芜籽酒又岂是好东西?饮此酒者,无子无嗣,历来都是昭王宫中用来惩罚罪妃的手段之一,有些妃嫔为争宠夺爱,也会偷偷使用。可上官陵何辜?
一代贤俊,以英才出于仕途,就算有过,又何至于受此折辱?昭王此举,无异于是用上官陵将来的人生,来抵她今日的一命!
“父王,”她压抑着开口,“上官陵……并非后宫妃嫔。”
昭王面无表情。
“如何选择,全凭她自愿。”
但这样的选择哪有自愿可言?沈安颐咬了下嘴唇,强行咽回满腹不平,双目紧盯着上官陵,眉间心上同时紧缩了起来。
上官陵看着内侍捧近的漆盘,喉咙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两杯酒,两条路。
一者生,一者死。
昭王固然需要她的才能,却也清楚地知道她需要活下去。
她的确需要活下去。
上官陵一撩衣摆,拜道:“谢陛下恩典。”
说罢立刻站起来,伸手去取圆杯。
却有人先她一步。
沈安颐截在她面前,将那杯芜籽酒捉在了手里,另一只手虚掩着杯口。她眼圈发红地凝了眼上官陵,脸色透着些委屈,仿佛被逼着做抉择的不是上官陵,而是她自己。
上官陵怔愣了一下,旋即却又了然。
“公主,给我吧。”
语音轻轻,沈安颐似乎听到,又似乎没听到,只是立在原地,不言不动。上官陵再次伸手,指尖碰到杯足,又被她避了过去。
两人相对僵持,既不出言争执,也都毫无退让之意,气氛一时凝滞。
“公主,”上官陵转眸,笔直的视线投向漆盘里仅剩的方杯,“您若执意,臣就只能喝那一杯了。”
沈安颐蓦然擡首,正对上上官陵的目光。那目光既清且透,却又勇猛决绝,竟似一把冰刃,纯美英秀,偏能穿透人的肺腑。
不是威胁,沈安颐想,自己从来清楚这人的秉性——她说到做到!
眼中泪光一闪,沈安颐低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闻到酒香。
——不是来自手中的酒杯里,而是来自面前之人。
她无端地感到一股冷冽的醉意,令人清醒,令人战栗,却又畅快之至的醉意,让她几乎错觉整个灵魂都从冰酒里过了一遭。
是了,她对自己说,她又一次误会了上官陵。
她以为上官陵是被迫,但其实直到此时此刻,即使在重压之下,她也并非被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