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24)
在她而言,为了非常的使命而活本就是一件快意之事。这种快意来自于存在本身,而非任何附加之物。
她一直这样活着,并愿意如此活下去。
指尖犹自巍巍轻颤,沈安颐竭力捧起酒杯。
上官陵注意到她端杯的手势变了,这是敬酒的手势。
“多谢公主。”
她低声说罢,接过酒杯,又转向昭王,再次道:“谢陛下。”
举杯一饮而尽。
昭王端视她片刻,双肩微微一松,身体向后靠住软枕。
“昭国的法度,不能因你一人成为笑柄,你可明白?”
“臣明白。”
“你既要做男子,那就须得做一辈子。”
“是。”
“这杯芜籽酒,虽然令你失去生育能力,却也免了你将来不少后患。”
“是……臣谢过陛下。”
“你出去吧。”
“是,臣告退。”
目送上官陵退出宫殿,昭王的面容柔和了几分,轻喟道:“还好,她没让我失望。”
沈安颐跪在榻边帮他整理褥枕,听到这句,原本已平静一半的心湖再次泛起不忿。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按捺不住。
“上官陵心地忠正,内外贞白,怎会有旁心?父王何必多此一举?”
“她现在是一心一意,可人心最是善变,谁知道将来会是什麽样子?”昭王摇了摇头,神色坚决无悔,“等你到为父这个年纪就知道了,若是后继无人,什麽权位利禄都是虚的。你现在看她忠实正直,是因为她无牵无挂,心里没多少私欲。可一个女子,一旦有了孩子,她就会不由自主地为孩子打算,会想留给他多一点,再多一点……咳咳,偏偏她又手握大权,到时候,你以为她还会事事以国家君王为先,不会生出别念,不会谋私麽?”
不过,这芜籽酒只喝一杯怕不见得有效……昭王脑海里忽闪过这句话,却不知出于什麽想头,默默掩了过去。
“你少不更事,哪晓得人心暗昧複杂?”他拍拍女儿的肩头,谆谆训诲,“本王这麽做,正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让她一辈子也起不了念头。这也是保护她:底线摆在那里,时时警醒,岂不好过将来君臣背道,让你不得不痛下杀手麽?”
沈安颐听得惊心动魄,一时僵硬在那里,半晌,才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可父王……就不怕物极必反,逼得她心生怨恨,反而坏事麽?”
“一杯药酒而已,离物极必反还远得很呢!”昭王笑笑,“再说,这不是正好方便你以后施恩麽?我老头子都躺到土里了,她要怨恨就随她怨恨去吧。你待她好,她又怎会迁怒于你?”
说完这些话,他苍眉稍展,仿佛在安排完一件要事之后,他的精力也已竭尽。被沈安颐搀扶着躺回被褥,他便闭上干涩的眼睛,随意摆了摆手:“你也去吧,为父想独自静一静。”
“是。”
此时已入了后半夜。今宵月色不明,苍白的月轮总在如墨的云纱后徘徊。露滴清寒,除了廊下门边几个值夜宫人,宫墙内外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几株美人蕉惆怅地倚着墙垣。
沈安颐在钟楼附近遇见上官陵。
“公主。”
沈安颐点了点头权当应答,与她相伴同行。
走出十来步,沈安颐忽问:“你怪我麽?”
“公主何出此言?”上官陵道,“我自己做的选择,与公主何干?”
她一笑,语气更舒缓了几分:“说来,我还不曾好好谢过公主……”
“我没救你。”沈安颐一口截住,“是过忘山门发生变故,北桓占据了先手。你自己运气好,不是我的功劳。”
“原来如此。”
上官陵微颔首,一瞬的惊异过后,也便消化了这个讯息,继续道:“但我更想道谢的是……”
话语突然顿住,她发现接下去想说的东西无法组织,不管怎样表达,都似乎难以尽意。
她真正感怀的是,公主读懂了她的选择、她的决心、她的意欲,她的贪恋……并尊重了它们。尽管那个时候,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什麽语言交流。
沈安颐道:“不必言谢。”
“可是……就这样以男子身份活一辈子,你真不觉得遗憾吗?”
过去的隐忍可以淡忘,然而亲手毁灭未来的希望,就真的一点痛楚也没有麽?
上官陵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缓缓开口。
“这些天在牢房里,我想了许多。你知道当时,我最害怕的是什麽吗?”
宫灯不明,晃动的光影飘抹进她深远的眸光,似平添了一笔忧郁。
沈安颐凝望着她,心下百转思量。怕死?不,不对,死纵然可怕,可对上官陵来说,会引起这样绵长思虑的,不太可能是这个。
“怕新政夭折?后继无人?”
上官陵摇头:“不是。”
“我真正害怕的,是我费尽心力孜孜以求的东西,到最后却是一场错误。”
沈安颐愣了愣,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是在自省麽?”她的眼神里有不可思议,还有隐约的愤然,“这种事有什麽好自省的?你这次之所以获罪入狱是因为朝廷用人之制有问题。是规则本身不合理!你难道还觉得自己真有什麽罪过?我真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的迂腐之见……”
上官陵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她,片刻,却笑了。
“公主,”她的嗓音微微喑哑,似含着慨然的叹息,“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沈安颐侧过头来,对视着她的眼睛,多少有些疑惑。
上官陵继续道:“但我并不是在说这件事。旧的规则不合理,这个我们都知道,否则也不会试图改变。可问题在于,现在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本身是否又另一种错误?不是说它在将来会随着时间而变异朽坏,而是说在此时此刻,在它当下出现的时分,就只是一叶障目所成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