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25)
“我们总是说,我们是为天下人谋福佑,为万世开太平。可到了实际做起来,天下人却成了必遭牺牲的对象,成了太平的代价。往圣所言,先贤所求,难道真的是这样吗?除了一个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痛的人,难道还另有一个‘天下人’吗?究竟什麽才是真实?什麽才是臆想?什麽才是真正重要的?”
沈安颐默然半晌,款款地笑了一下:“你实在很善良。”
上官陵摇头:“我不是善良,我只是忽然不明白,何为公义。”
“也许这是人的通病,只有事关己身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很多东西都有疑问,并不如原本想象中那麽确凿无疑。”
“这是个死结。”沈安颐道,“大局布置关注的是总体走向,看重的是最终结果。为了达到结果,过程中总会造成不可避免的牺牲。在棋手看来,只要结局符合预期,便是胜利,其他的,似乎也就不足为道。”
“结果重要,但过程也并非不值一提。光阴无穷,人的生命却有限,若单以结果论,那究竟哪一刻算是真正的结果呢?我死之时是结果?还是你死之时是结果?十年后战胜是结果?还是百年后覆亡是结果?对历史而言,成败兴亡都不过是一种状态,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因为时间的存在,互相矛盾的事可以并存。若只论利益结果,是非善恶的区分乃至价值高低的判断,就都会变成模糊不清的东西。”
沈安颐微不可觉地叹息,她自是明白上官陵的思虑,可这些问题从来都不可解。往者无人识,来者亦难知。
“你我身处时间之内,又怎能跳出时间看待一切?人的眼界有限,所能做的也都有限,不过是各尽其力罢了。朝菌不知晦朔,倘若因此饿坏了半夜的虫鸟,也不能算它的过错。若是天下有宁日,哪怕终归不能长久,也好过现在。”
她这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上官陵。
“你若想放弃,又何必喝那杯酒?只要父王去了杀心,我定有办法让你出宫……”
上官陵道:“我几时说过要放弃?”
“可你不是怕这是个错误?”
上官陵低声一笑。
“我既然选定了这条路,就断无半途而废之理。就算是错,我也要睁着眼睛,自己看个清楚。”
她擡眼,望向面前少女,明星莹莹的双眸里有温柔的感激:“公主,你待我这样好,上官陵无以为报,只是……”
“尽此微躯,愿效平生。”
一生一世,许国许君。
就算失去了身为女子的本能,再难为人母、为人妻;就算前路茫茫,祸福难断……上官陵依旧是上官陵。
依旧怀有天下之策,依旧可以笑指山河。
沈安颐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因奋激而雀跃动容,另一半却沉浸在漫无目标的伤感里。胸中似有千万种意绪,可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静默的凝视。
夜空亮了亮。
一缕风烟掠过,上官陵颊边被照出一抹明豔的红,衬得她的眼眸更加黑亮。
“那是什麽?”
上官陵忽然问了一句,目光远指。沈安颐转头,顺着方向望去,只见浓烟滚滚,红光沖天。
“好像是长年殿。”旁边提着纱灯的引路宫女道,“看起来像是走水了。”
前方传来一阵杂乱碎步声,几个宫女太监拎着铁皮水桶,踢里哐啷地奔了过来。
“何事惊慌?”
几个人正跑得精疲力尽,听到喝声,方才认出沈安颐,满头大汗地站住行礼:“禀公主,柏梁殿走水,火快烧到长年殿了,奴婢们正要去寻潘总管禀告。”
沈安颐心下一惊,随即感到一种遍体生寒的后怕。柏梁殿与长年殿只有一墙之隔,看这火势相当不小,若非昨日恰好将昭王移居阳明宫,就凭这遮天蔽目的浓烟,昭王病体只怕也早就扛不住了。
她与上官陵对视一眼,回头吩咐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你们两人去禀报潘总管。剩下的,立刻分头传令禁军过来!”
“公主!”
步靴铿锵,原来是石荣领着一队禁军赶到。
“火源查到了吗?”
“据说是柏梁殿一个太监换灯时碰翻了烛台,不小心烧着了帷帐。但可怪的是,今晚本来没轮到他在那儿当班。”
沈安颐静静听着,眉心拧出一条浅纹,却没继续询问细节。
“遣人传令,龙威卫过去救火,你去阳明宫禀告父王。宫中现在到处是烟,于父王养病不利,请父王準允,让龙武卫即刻护送父王移驾出宫。”
“是!”
“公主。”上官陵这时出声,“陛下如今病重体虚,移驾出宫必须有人就近看护,您不如先和石校尉一道过去。至于其他的,交给微臣便是。”
沈安颐向她望望,见她眼神镇定,内心不觉放下一半,遂点了点头:“好。”
第五十七章江山永别
得知上官陵被释複官,沈明温大吃一惊。
他好不容易从桓王那边得知上官陵很可能女扮男装,布置下种种圈套,费了不少心思。虽然中间几经波折,但最终还是成功让上官陵下狱。更听说沈安颐不顾昭王愠怒,犯颜替上官陵求情,被昭王痛加斥责,眼看君心将失。他踌躇满志,以为大功可成。老二早已不知所蹤,再去掉沈安颐,王位唾手可得。谁料竟忽然传来如此消息,无异于晴空霹雳。
“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对于宁休的忠告,沈明温万分赞同,于是买通宫中太监,趁夜放起一把火,而后自己带着一衆私兵,前往宫中救火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