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28)
沈安颐俯首称是。
“为一己计谋,可以为庶人;为一家计,可以为家长;为一国计,可以为国君;为天下计,方可称天子。你今后坐了这个位子,千万要记得自己的责任,不可让自己的心小了,不可被它迷惑。这位子,历来最能惑人。”
“是,女儿记住了。”
昭王喝一口水,端详她片刻,又道:“你这孩子,万事都好,只是太重情了些。情这个字,有好处,也有坏处,可惜能用好的人少,自误的却多不胜数。”
“父王教训的是。”
“去,”他指了指宫殿另一头的博古架,“替为父拿过来。”
架上挂着一幅画,绝大多数时候是卷起来的,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应昭王要求展开。沈安颐将它取下,捧到昭王面前,接到父亲眼神示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画中并无花鸟鱼虫,仅有一名女子手持杏枝迎风而舞,姿态却与宫中歌儿舞女颇为不同,别有一番侠烈风範,可她看向卷外的眼眸却又温柔如水,浅笑含情。
沈安颐感慨万千。
母后驾鹤已久,而今只能在梦中画里重逢,却也聊胜于无。
“早知后来如此,我当初绝不执意要她入宫……”昭王凝望画纸良久,突然松懈了全身的力气,向后倒回枕上,声音也低落下去,“不但令她过早辞世,就连她所出的子女……也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还留在本王身边的,竟只剩下你一人……”
他无力地闭住双眼,记忆不合时宜地涌出,迫使他再次回想起那桩最令他心痛憾恨的往事。他原本,原本可以留下一个好孩子,却被自己亲手放弃了……
“君若弃此儿,将来膝下无孝子。”
洪希圣的告诫之辞言犹在耳,当年的他却嗤之以鼻。他是严格的父王,是英明的国君,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孝又怎样不孝又如何?他教治严明权不易手,小子们还能翻天不成?
岂料到了如今,会是这个局面呢?
世事变幻得这样快,而他的心境也早已不複从前。
“你可还记得你那个最小的弟弟?”
沈安颐一愣之下也即回神,点头道:“记得。”
“他没有死,本王没有杀他。你母亲派人将他密送出宫。他毕竟是你母亲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我不忍赶尽杀绝,便只装作不知此事……”
沈安颐吃惊得忘记了言语。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幼弟的真实下落,还是来自父王的口中。对亡母的追怀、对幼年时代的思忆,和天性中对姊妹的疼爱之情混合交织,令她一时悲欣交集。
“那他现在何处?”
昭王的眼神却涣散起来,脸色也渐转迷茫。
“他在何处……本王也不知道……我多次遣人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本王的罪孽……是本王的罪孽啊……”
为了所谓的社稷安宁,抛弃襁褓中的亲生骨肉,究竟是对是错?到头来,却只剩下了几个不肖子孙,这是否也是上天的惩罚?惩罚他的无亲,惩罚他的不仁。
“安颐,你继位以后,也要继续找他,为父欠他的……如果他还活着……”
“如果他活着,女儿定会保护好他,教他读书,让他继承王位!会的!女儿会记得的!父王放心,父王——”
少女的话语噎止在喉咙里。
榻上昭王眼皮一抖,颓然覆下。握着她的手突然松开,无声垂落了下去。
沈安颐呆滞地跪在地上,两眼发直地看着父亲,整个人恍如坠在空中。宫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肃穆而悲切,内侍宫女跪了一地,短暂的惶恐之后,响起了连片的举哀之声。
沈安颐迷迷糊糊地听见极长的钟声,伴随着先王宾天的布告声传出寝殿,传出太清宫,飘下山岗,飘过河流,飘向王都的宫城闾巷……明日,便将朝野皆闻。
《列国志·昭志》:丙午年十月,惠王崩,遗诏公主安颐嗣位,丞相冯虚佐之。其时公主年少,天下哗然。
第一缕阳光照进殿宇时,沈安颐倚坐在棺木旁,思维陷入了一片混沌。
时隔一年,她再一次经历了丧亲之痛。这回死神并非突如其来,她对这一天早有预料,可当它真正降临时,理智上的準备对于减轻痛苦的帮助仍是微乎其微。悲恸之外,更有数不清的迷惘。她果真能像自己在父亲病榻前承诺的那样,独自肩负起国家,担当如此重任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虽然去国为质多年,他真正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子女心中,父母的存在总归像是一道屏障、一份倚恃,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现在这道屏障已然消失,一切都落在了自己手中,不论是权力,还是责任。
她本能地蜷缩起来,轻轻抱住自己柔弱的肩膀。
寂静中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节奏均匀,沿着青砖地面回蕩而近。
沈安颐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好一会儿,方才辨认出这个头戴高冠、脊背笔挺的人是父王留给她“尚可一用”的臣子之一——韩子墨。
韩子墨捧着孝服站在她面前,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开口,话语也简洁无比:“请新君更衣。”
沈安颐向他看看,不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此刻却也无心细问。
她转过头,茫然四顾,宫殿内外一片缟素。白幡无数,飘卷不息,犹如大雪纷飞。
人影在门槛前轻轻一掠,上官陵款步而入。朦胧晨曦之中,她的身姿峻拔而坚稳,如一道清光,劈开拂晓的霜尘。
一剎那春风吹了满殿,沈安颐缓缓站起,迎向她即将到来的、注定风云激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