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32)
“大人安好。”采棠的举止稳重了许多,嗓音也褪了些稚气,“陛下传召上官大人。”
沈安颐正靠在榻上看书,听到有人进殿也不擡头。
上官陵走过去,款款行了个礼。
“陛下在读什麽书?”
接过来一瞧,险些失笑,原来竟就是自己刚才读的那一本。
“陛下不是向来不耐烦看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麽?”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沈安颐道,“你说这是儿女情长,我却道是诗人忧世。”
她一面说,一面端起茶盏,摇头一叹:“可惜呀,不在其位不得其时,纵有稀世之才高天之志,也只能眼看大厦倾而无法作为。何止千红万豔同一悲哭?天下才子英豪仁人志士,莫不应当同一悲哭。”
“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离骚》、《九辩》之义。”上官陵轻声道,随即又释然展眉,“作者死得早了,书也写得早了。不然若好运遇上陛下,必定不哭。不信看我?我就不哭。”
沈安颐犹自沉浸在书本的情绪里,冷不防被她一逗,嘴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找你来不是为了说笑话,你坐,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两人私下相处,上官陵随意些,没多推拒。沈安颐唤内侍端来茶水,与她对坐细谈。
“我原本以为,国力的强弱是胜负的根本,内政的治乱是国力的根本。可现在看来,治内固然重要,却也不可对敌手不闻不问,放任其自行发展。北桓的手段层出不穷,一味招架不是办法,我有意派几个人去北桓。”
上官陵心领神会:“用间?”
“嗯。小则探察形势,传送消息。最好能够直接潜伏在成玄策身边,或者进入北桓朝堂,左右其决策,暗中襄助我们。如此方能知己知彼,谋于未动。”
“探察消息的事,执符台一直在做,如无特殊情况,无须额外增派人手。不过您说的后一种……倒值得一试。”
得到上官陵的赞成,沈安颐反而锁了眉头。
“我也只是设想,具体该怎麽做、派谁去,都尚未想出个头绪。”
上官陵沉吟片刻,道:“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尹璋自少年便选入龙骁卫,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你看合适吗?”
上官陵摇头:“尹璋是一流的侍卫和杀手,做密间却不妥。”
“哪里不妥?”
上官陵不答反问:“陛下可知,什麽样的人才能担当潜伏之任麽?”
沈安颐饮一口茶,用杯盖拨弄了一下沾在壁沿上的茶叶,脸色更沉凝了几分。
“该是无牵无挂,机智勇敢,忠心不二的人吧?”
上官陵道:“无牵无挂,自然不容易被敌国抓住软肋,但您也就无从约束他了。至于勇敢忠心,您又凭什麽确定他究竟能忠勇到几时?”
“我以国士待之,他怎忍叛我?”
“潜伏敌国是要舍命的事,为权位名利而舍命的,也能够为权位名利改弦易辙。感情恩遇,都是同理。”
“的确。”沈安颐只得承认,“成玄策不是鲁莽无知之徒,我能给的,他一样可以给。”
她不禁面含忧悒地擡起头,问道:“那怎麽办呢?就只能寄希望于他本人的良心了吗?”
“是,也不是。”上官陵不紧不慢地道。
“什麽意思?”
“人很容易背叛他人,却很难背叛自己。只有为了自己的本心行事的人,方能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百折不回。”上官陵微微一喟,目光注向沈安颐:“所以,陛下,您需要的不是什麽忠心重义的死士,而是能够以身殉志的大贤志士。”
“大贤志士?”
“正是。”上官陵颔首,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况且您所计划之事,攸关国家兴亡,周旋其间所要应对的事务纷繁複杂,普通的忠臣义士没有足够的智慧,无法成事,非大贤不能胜任。”
沈安颐听得连连点头,旋即却又蹙眉:“可那样的人,又怎肯为别人所用?”
上官陵笑起来,飞扬的眉眼掠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意风情,原本清俊冷淡的面容因而显得生动起来。
“他当然肯为人所用。”上官陵道,“只要他觉得您与他志同道合。那麽,他不但会愿意与您合作,甚至会珍惜这个践行己道的机会。”
沈安颐听到此处已有眉目,心中松快一大半,便有心情开起玩笑来:“若不是成玄策已经认得你,我几乎以为你是在自荐。”
“当然不是我。”
沈安颐笑吟吟地望她:“那就有劳上官大人举荐?”
上官陵竖起一根手指:“有一个人选,就看陛下敢不敢用。”
“谁?”
“钟离煜。”
沈安颐差点被刚进嘴的一口茶呛住,诧异地擡头看向她:“是同名同姓?”
上官陵唇边笑意渐深,慢悠悠地道:“不,就是您知道的那位。”
“听说他去年在奚阳被当作叛军抓了。陛下若有用人之意,微臣愿为陛下再去容国走上一遭。”
第三章童蒙求我
郑彪叛乱自立,令容国元气大伤,所幸根底尚厚,国本未失,到了今年开春,各地的形势已逐渐平稳下来。只是亟待善后的事务太多。天灾跟着人祸,死伤严重的地区闹起疫病来,国库紧缺,流民的安置又成问题……王肃作为首辅大臣,自然最不得閑,年节一过,便几乎住在了朝廷里,半个月也未曾着家,自己府上的事全丢给了杨主簿打理。
杨主簿原是夫人的表外甥,年纪颇轻,尚无家口,因家境不丰,并未独自置业,长年借住王叔府。夫人身体不好,王肃又是女色上很节制的人,府中未蓄姬妾,因而他便兼任了半个管家。他有学问,身带公职,衆人不免对他多一分敬重,可他并不自矜身份,性子一急说话又婆妈,以至于这份敬意也是空心的,促狭的丫鬟小厮们背地里戏称他“杨妈妈”,无奈“杨妈妈”精明倔强,会算账会吵嘴,动辄请出夫子教训朝廷王法,直要把家事变成天下事,仆人们吵又吵不过,闹又不敢闹,只好俯首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