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31)
他一口气说罢,擡头望向座上新君:“倘若陛下认为,如此办法无人敢做狱官。微臣愿以身先,为陛下解忧!”
沈安颐默然许久,目光转向旁边久未发一语的上官陵。
“卿的意见如何?”
上官陵与她视线一触,意下便即了然。
“陛下可是担心,严刑峻法治世,百姓会怨恨朝廷?”
沈安颐的脸色宽悦了几分。不得不说,作为与她相处多时的恩师兼密友,上官陵的确是最明白她心之所系的人。
“有解麽?”
“有。”上官陵的语气沉着宁静,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道:“自律其身。”
“自律?”
“严刑峻法最祸世之处,不在于其严峻,而在于贵贱不等。为人君者,当知峻法之可用,更当知峻法之可畏。人君用峻法而畏,则百姓知君王与己同情也,虽受不怨;人君用峻法而乐,则百姓知君王与己异心也,虽赦而恨。怨与不怨,恨与不恨,不在于法,而在于陛下用法之心。”
沈安颐愈发沉默。
上官陵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或反对,只是告诉她“可用”。可用的意思就是有好处也有坏处。那麽到头来究竟要不要用,仍是取决于她自己。
“既然如此——”她双眸一擡,出言笃定:“那就不用。”
案前两个臣子俱是一愣。
韩子墨尤觉意外。沈安颐不管是做公主时还是继位之后,给人的感觉都不像是意志特别坚定的人,她的好处是容易听谏,但也许是太容易了,以至于和先王相比,多少缺乏几分威严。也正因此,即便他知道这套律文不符合她的心意,也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坚持,就不会是一个问题。
“两位说得都好。”沈安颐开口,语调中已无喜怒,“国家需要狱治清明。但清明的目的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与其为了效率用苛刑,本王宁可为了安民用宽刑。昭国眼下仍需休养,律法太刻人心惶惶非本王所愿,还是应以轻省为主。这前五十条量刑还算得当,本王允可了,至于后面的部分,你们再整订一次,尽快呈上。”
她的语气柔若春风,话中的意思却很明晰坚决。韩子墨不再分辩,应命而退。
修订律文不是容易的事,沈安颐颇能体谅臣子,因此并不急于催促。又过了几天,韩子墨的呈文没等来,却先等来一封意外奏报——
北桓寇边!
第二章近忧远虑
过忘山门覆灭,忘岁月为酬答成玄策,将山门原属地中与北桓相连的部分送给了他,使得与北桓为邻的容昭两国边防压力骤增。早在年前,沈安颐刚继位时,便已针对此事调整过边防布署,原本留在西北的备军全数调往新边线加固防卫,因而如今接到边报,也还不至于太过慌乱。
上官陵应召来到含元殿时,冯虚已经在座,正与沈安颐商谈粮饷的事。
“荀雁生是宿将,北军也训练已久,守城的能力应该足够。只是镇州荒芜,虽然去年曾经徙民垦地,但收割还早,这次仍须以朝廷输送为主。”
“嗯。”
沈安颐淡应一声,擡头见上官陵进来,便招呼采棠赐座,上官陵辞谢道:“丞相年迈,议事时赐座是应当,臣就不必了。”
她深得亲信是一回事,礼仪却不可偏废。沈安颐自身威势不够重,若再疏忽了君臣之礼,臣子们难免生出轻慢之心,终究于君王不利。
沈安颐望她一眼,立刻领会了这层心意,于是微微一笑,转回方才的话题。
“朝廷输送不是问题,但此战不能拖太久。北桓倚恃地利,久战对我们不利。”
“此战不会很久。”上官陵插口道,“依臣之见,北桓这次甚至不会尽全力作战。”
这话听着无端,沈安颐和冯虚的注意力一下都集中到她身上。
上官陵道:“北桓连年发兵,内耗严重。成玄策继位后,着手整理内务,不可能以倾国之力发动大战,若想取得对外胜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远交近攻。可忘岁月只给了他过忘山北部地区,自己独掌南部。桓王这次发兵,应该是有两手準备,一方面是探我国虚实,倘若我国虚弱,便直接取城,甚至準备后续战事。另一方面,倘若难攻,便及时收兵,转而用失利的事压迫忘岁月,逼他交出过忘山门南向通路,如此北桓可以进兵至长杨连越。两国受其威胁利诱,容易为他所用,与他合攻我国或容国,对北桓而言,就可大胜而不伤国本。”
“若是如此,赢此战不难。”沈安颐思量着道,“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冯虚却笑了。
“上官大人看得这麽明白,想必也已有对策。”
上官陵亦回以微笑,视线转投向沈安颐。
“不用我说,陛下定也想到了。”
沈安颐点头:“他可以远交近攻,但这样一来,我们也有了天然的盟友——容国。”
果然如上官陵所料,不久再次传来边报,北桓军攻城失利,已经撤兵。群臣闻知皆松了一口气,沈安颐下诏赏赐守关将士,又準了主将荀雁生请求屯田的折子,令州郡官供给稻种耕具。散朝之后,上官陵自回署中理事。她如今已不需要每日固定时间为沈安颐授课,只在沈安颐有空传召她讲书时,才应命前去。
这一忙就忙到了下午。
待办事务处理完,她总算省出片刻閑暇。早春节候尚嫌清寒,上官陵不乐意出去走动,现在回府还早,便自己沏上一壶茶看起閑书来。
正读到有趣之处,忽然瞥见门外倩影晃动,是采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