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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国正清秋(230)

作者:风竹月夜 阅读记录

“哦?”卓秋澜有点意外,转过脸来笑视着他,“你还知道它跟含章琴有关系?”

“听名字就有关系啊!”顾曲有点不满她的小觑:“这不都是坤卦的爻辞麽?我好歹也是顾家子弟,几本经书还能没碰过?当年我家那私塾先生,最爱讲《易》,成天满嘴的‘乾吉于无首,坤利在永贞’……对了,这个‘永贞’到底啥意思?‘无首’我倒明白,就是不当出头椽子嘛!”

“这是易卦之德。”君留夷悠悠开口,“乾卦有四德,曰‘元’,曰‘亨’,曰‘利’,曰‘贞’。”

“元亨利贞?”

“嗯。不过虽然归在乾卦,但若依我之见,其实应该是四象之性。只是乾为天,为万物化生之本,因而可以用来包举。”

他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之下,顾曲的脸色反倒愈加迷惑起来:“四象之性?”

“你可以想想四时。”卓秋澜补充道,“四时就是四象的一种‘应化’。春时万物始萌,以善生为德,这就叫‘元’;夏时万物条畅,以会通为德,这就叫‘亨’;秋时万物成实,以和济为德,这就叫‘利’;冬时万物消藏,以正固为德,这就叫‘贞’。”

“此四德,亦如四时一般,首尾相连,循环相生。所谓‘贞下起元’,就是说这一期的‘贞’能够生出下一期的‘元’。世间万物,都有起落消长,天地若无贞固之德,便注定只有一次花红柳绿,而不会再有新的春天。那样的死就是永死,那样的否就是终否——而非‘否极泰来’的否了。”

“因此,贞之为德,多用于艰难险阻之世,比如屯卦初九的爻辞:‘利居贞’,又如明夷的卦辞:‘利艰贞’。不过其实绝大部分卦中都有它,因为世间诸事哪怕处在上升期间,内中也未必没有衰退的因素,所以贞为常德,为可久之道,只是在某些情况下会显得尤为重要而已。”

“道长说得好!”君留夷抚掌笑道,“不过话虽如此,也有忌用的。比如节卦云:‘苦节不可贞’。贞之所用,本求正固,为节过苦不免伤本,反而有揠苗助长之患了。”

年节刚过,春寒料峭。

寒冷仿佛不仅能冻住河面,连人间世事也冻结了。一整个冬天,临臯都处在一种沉闷单调的氛围里,先王谢世让王城也变得了无生气。直到开春以后,柳芽初吐,百工兴业,方才又变回了烟火人间。

年轻的女王陛下在绵绵宫漏声中枯坐了半个时辰,手里的条陈翻了十几遍,御笔拿起又搁下,最终还是一字未批。

“陛下在犹疑什麽?”

说话的是尚书令上官陵。早在呈报之前,她就知道这批律文很可能通不过,韩子墨或许是太急于整肃狱治,在刑律的选择上从严不从宽,连她都觉得刻削,沈安颐的反应可想而知。

韩子墨主持订立新律是先王在世时的决策,因此上官陵之后未再插手修订事宜。直到律文初步制定完毕,韩子墨奏陈时,沈安颐因为事忙,暂委上官陵先行审查,上官陵这才看到。一看之下,她感觉可能不妥。她也曾与韩子墨商谈,意图抓大放小,但韩子墨坚意不改。于是,便轮到女王陛下来头疼了。

“这些条文太严苛了。许多都太严苛了。”沈安颐一边说话,一边摇着头,“韩卿。”

“臣在。”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叫你拟定的,是通行律法。你该不会……把历代酷刑搜罗了一遍报给本王?”

“臣没弄错。”韩子墨的脸色很正经,“昏君重罪轻罚,明君轻罪重罚。陛下若要整顿刑律,廓清乱局,就必须以严正为本。否则还不如不做。”

“你这不是严正,而是严酷。为何不能轻罪轻罚,重罪重罚?”

韩子墨不吭声,像在思索什麽。

沈安颐看起来也不期望他回答,继续问下一条。

“还有这个,你是不是把陈金自赎的部分全都删了?”

“所谓陈金自赎,不过是牺牲狱治的公正增加国库收入。以臣之见,这纯是因小失大。明主不贵珠玉之宝,而贵刑狱之明。如此祸国之计,也不知哪个想出来的。”

“不是钱的事。”沈安颐无奈摇头,“有些人为生活所迫,或者因为无知,这才犯下过错。要允许他们有被教化、改过的机会。”

“不教而诛谓之虐,教化的机会当然要有,但不是在犯罪之后,而应该在犯罪之前。所以……”

“所以你就搞了这条——不知刑而犯者,狱官同坐!”

沈安颐放下奏陈,望向韩子墨的眼神里写着诧异,喉中却突然逸出一声笑。

“你这个弄法,还有谁敢当狱官?”

韩子墨沉默片刻,忽问:“陛下可知,若欲行律治,最大的阻碍是什麽?”

沈安颐看着他:“韩卿有话大可直言。”

韩子墨一躬身。

“那臣直言不讳。律治最大的阻碍有二:一是恩惠,二是恩赦。君主喜欢搞小恩小惠,臣下就容易以私废公,民间就会盛行依情不依理的风气。一旦出现这种局面,法典写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有些君王,为了博取仁爱的名声,喜欢时不时地赦免罪人。他们的理由往往很多,比如这个人的犯罪动机值得怜悯;那个人在乡党中被人称道,是个孝子贤孙……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结果呢?会怎样?今天赦了小罪,明天人们就敢试着犯大罪;今天一个孝子贤孙被赦免,明天就有十个人顶着孝子贤孙的名头逍遥法外。这样的君主,为了自己的虚名,将人民一步步推向赦无可赦的重罪上,推向盗贼猖獗的祸乱中,这是假仁。真正的仁君,是将人民阻拦在犯罪的第一步。君主不赦小过,人们就不敢进一步犯大罪。明王在上,少有刑罚,并不是因为包庇赦免了罪犯,而是因为杜绝了人民犯罪的途径,酷刑虽然设立在那里,但因为没人犯罪,事实上并没有施行的机会。所以有人说,律法的最高境界,是重法如无法,重刑如无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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