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47)
钟离煜见他情绪激动,便不吭声,过了好一阵,见他神色冷静了些,方才鼓掌开口。
“徐兄说得好!说得真好!可你在这里慷慨激昂,殿下就能起死回生吗?你把自己弄到这个田地,对事情可有一点助益?是啊,你有情义,有廉耻,有节操,可你的心呢?在你心里,一个人就等于全世界?匹夫匹妇守一人之节,大丈夫守天下之节。不识其理者,往往自误而不自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终致饿死,千载之下,徒有虚名!我在容国身受幽囚之辱,却拼命茍活下来,并非不知羞耻,只因尚未建立尺寸功业,死也不过轻于鸿毛!荣辱有轻重,节义有大小,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全小节而误大事,小人而已!”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言。虽然看不见,但钟离煜知道狱卒还守在牢房外,只言片语,都可能被呈报给桓王。他只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惟愿这个向来不够聪明的好友,能够体会他的真心而已。
徐牧眼皮不眨地望着他,神色几变。正当钟离煜以为他没能听懂,準备再度开口时,他猛然倾过身来,一把抓住了钟离煜的手,用力之大,让钟离煜感到了痛意。
“我听说制霸之君,有生臣;传业之国,有死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死者立义,生者立功。贤弟有大才,留在此处可建不世之功,扬千古之名。而我徐牧,不过一庸人而已,生既不能辅国匡君,倒不如一死以全人臣之义,也算不枉此生。”
徐牧的声音压低了些,那些话落在钟离煜耳中,越发如铅铁一般重。钟离煜说不出话来。
“徐兄……”良久,他翕动嘴唇,“既如此,小弟不强你所难。”
太微宫。
成玄策坐在大殿内,手中翻弄着几张笺纸。
“啓禀王上,钟离煜求见。”
“宣。”
不多时,钟离煜迈入殿来,在王座前肃然屈膝。
“臣有负王上所托,未能劝得徐牧投降,请王上降罪。”
出乎意料,成玄策并未露出愠色,反而笑了一下。
“看来他死志坚决。罢了,先生已经尽力,不必自责。”
“谢王上宽恕。”
“钟离先生,来,这边请坐。”
成玄策步至他面前,亲自将钟离煜扶起,又引他上座。桓王此刻的态度亲切而客气,甚至可说是敬重,钟离煜惊讶,谦退躬身:“臣乃微贱之人,桓王礼遇,臣愧不敢受。”
“先生太过谦了。”成玄策笑意愈显和善,“本王求贤若渴,搜罗人才无数,可如先生这般有德操见识的人万中无一。先生只管上座,本王有要事求教。”
钟离煜听闻便不再推辞,恭顺地坐在他指定的位置上。
“先生从昭国来,想必知道那边的情形?”
“略知些许。臣之前在容国被误捕,耽误了好些日子,若说昭国近期情形,臣不曾亲自见闻,以道听途说为主。”
“这都无妨。”成玄策道,“言官许多时候也风闻言事,道听途说也有它的真实之处。本王听说老昭王命公主继位,真是令人吃惊,真有此事吗?”
这样简单的试探,钟离煜当然不可能上当:“据臣所知,确有此事。”
“那是什麽原因,使昭王放着儿子不立,却传位公主?”
“表面上看,是昭王觉得儿子们资质不足不堪大任。事实上……”钟离煜说到此处,特地停了停,见桓王兴致陡增,知道自己的思路对了,便接下去道:“事实上,依臣所见,昭王是自知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将新政推行完成,恐怕人亡政息,这才破例使公主继位。新政的主持者上官陵乃公主授业之师,他为了完成自己的抱负,也力保公主继位,种种因素相加,便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成玄策快悦地抚掌:“先生果然目光锐利,言语通透,与本王所想不谋而合。那沈安颐继位后,是如何治国,如何驾驭臣下的?本王听说她从不独断专行,凡事必与臣子商量,是真的吗?”
钟离煜深深明白,一个合格的间者最好不要向敌主隐瞒事相。因为事相可以求证,一旦被揭发,不止会败坏自己的信誉,更会将自身推入极大的危险中。他能够操弄的,并非事相本身,而是对于事相的解读。解读是认知上的事情,就算它全盘错误,就算它的错误被旁人揭露,也很方便以“才疏学浅”这样的理由推搪。而在桓王那边,最多也只显露了他智虑欠缺,而非忠心不足。
于是他把头点了一点,坦言道:“的确如此,从未听说过她独断专行。”
“这麽说倒真是个明君了!”成玄策叹道,“看来老昭王这步棋走得也不算坏。”
钟离煜道:“那也未见得。”
“哦?”
“不独断可能是因为贤明,也可能是因为软弱。有的君主自己缺乏主意,凡事必要问人,长此以往,权柄下移,对内不能诛邪镇恶,对外不能御寇平敌,忧患生而不自知。那可不是什麽好事。”
成玄策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心中极是服气,忧虑顿消。
“先生一席话,令人茅塞顿开。那依你看,她是贤明还是软弱呢?”
“臣与她接触不多,了解有限。不过想来人性皆複杂,不能片面看待。她一介女流,本性必然软弱;却又知书识礼,大约也有几分贤明,不可一言定论。”
成玄策诚服地点头,又问:“那她继位后是如何安抚旧臣,笼络贵戚的呢?”
钟离煜道:“各居旧位,各安旧邑,不曾安抚笼络。”
“那她可曾施恩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