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68)
灭空昨天已经得了商侯预付的诊金,今天又多赚一份谢礼,心情说不出的美妙,回到西郊破庙与鑒深相遇时,脸色都好看了十倍不止。
鑒深态度依旧如常,既无愠怒惶恐,也不特别回避,只是点了个头和灭空打过招呼,便做自己的事去了。他却也没什麽事可干,只是拿了个破竹席走到廊下静坐。
灭空本来也没打算多理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事,扭过脖子问他:“你不是要去别处游学弘法?怎麽还在这里?”
鑒深睁开眼,道:“我本来是要走的,可昨天听了你那些话,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灭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露出玩味的笑容。
“我那些话是骂你的,你要是没听明白,我可以再骂你一次。”
鑒深眉目安静,并不为他的挑衅动怒。
“我只是在想,照你昨日所说,根据衆生的根器秉性用相应的手段让他们生起信心,似乎的确有些道理。佛菩萨也曾相机示现,对衆生‘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又有期诓的嫌疑,你不怕违犯戒律麽?”
灭空朝他瞅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
“还真是个傻和尚!”他走到鑒深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他道:“既然你问得这麽诚恳,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自己承认的戒律才有遵守的价值,别人强加给我的东西,违犯又如何?他们制定戒律的时候,何曾问过我的意见?佛说衆生平等,那我为何要服从别人的律令呢?就凭他们生得比我早麽?若说期诓,这世上谁又没有期诓过人呢?区别无非是他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在期诓而已。除了佛之外,衆生谁不是沉沦幻海,自欺欺人?”
鑒深半垂了眼帘,微微摇头。
“真正修佛之人,总离不开‘闻思修’三字,我看你日常所作所为,与这三事毫不相干,只是一味聚敛财物。你的话听起来不错,但无非是为了开脱自己。你的用心不对、不真。”
“好一个大德高僧!”灭空冷笑,“你的用心就很对麽?很真麽?恐怕也只是你自以为真。我来问你,你游学访道,所为何事?弘法护法,所为何事?普度衆生,所为何事?果真是为了衆生吗?为了佛法?还是为了逃避现实?为了标榜自己?为了获得一个慈悲的虚名?”
鑒深一时愣住。
逃避现实……标榜自己……获得虚名?
提到逃避两个字,他的脑海中忽而浮闪出一道豔丽身影,旋即湮灭。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剎那之间。
但只这一剎,已让他不敢说话。
灭空见他不吭声,只当自己又赢一场口舌之争,便好心情地笑道:“你精于闻思修,那就慢慢思吧,我先出去逛逛。”
鑒深目送他走出庙门,準备继续打坐,方合眼,蓦听两声坠地声。开目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两名陌生人,男的年少,女的身披道袍手拿拂尘。
“卓秋澜。”那女道人拂尾往臂上一搭,行礼的姿势,一面自报了姓名。
鑒深忙起身回礼。
“贫僧鑒深。不知两位从何处来?来此何事?”
卓秋澜直言不讳:“我们是尾随你那位同修来的。不要误会,我们和他没有冤仇。只是最近在调查江湖上一味奇毒的来源。看你那位同修手上似乎有许多奇药,我们想他也许知道些线索,只是很不巧,我们过去曾跟他有点误会,发生过口角,直接找他恐怕惹麻烦。看法师你慈眉善目,想必性情温和,故此特来请教,不知你是否了解他手上的药是从何而来?”
鑒深道:“贫僧曾听他提起过,商州城内有个七巧楼,他的药就是从那里进的。”
“七巧楼?”卓秋澜和顾曲对视一眼,“我们也曾路过好几次,只当它是个柜坊,想不到竟是药铺?”
“我也觉得不像药铺。”鑒深道,“昨日贫僧担心那些药的效用,恐怕坑害他人,于是去找了七巧楼,想问问清楚。谁知那掌柜一问三不知,又叫我莫管閑事。”
顾曲道:“看来若想打听出点消息,我们必须先找个过硬的理由。”
卓秋澜心下已有定计,向鑒深道:“我想问你那位同修买他一点药丸。只怕他计较从前,不肯卖给我们,不如我给你银钱,劳你替我买几丸药。可否?”
“不成。”鑒深摇头,“那位师兄极是精明,怕别人私藏他的药转手倒卖,我若无缘无故向他买药,他必不肯售。”
“那我装病吧!”顾曲灵机一动。
“不行。”鑒深看着他笑,“他确有医术,你装病若被他看出,岂不弄巧成拙?”
顾曲呆了呆,忽一擡脚踩住围栏,意气慷慨如壮士断腕。
“既然如此,那只好真病了!法师,你们这儿哪里可以洗澡?”
“后边有个泉池。”鑒深往殿后指了指,“但是水很凉。”
两刻钟后,顾曲脸上发红,浑身哆嗦着回来了。卓秋澜看他走路直打飘,忙将他扶住。
“这孩子,还真是说干就干……你可真够大无畏的……”卓秋澜喃喃念叨,问鑒深:“法师,你这里可有歇息的地方?他得睡一会儿。”
鑒深自己是没有床榻被褥的,想了想道:“配殿里有一张黑金木床,是灭空师兄自用的,暂且扶去那里吧。”
于是,等到晚间灭空返回,便看见自己的床铺被他人占据。定睛一看,这只占了鹊巢的尸鸠居然还是个脸熟的!
“你怎麽在这儿?!”灭空大师气不打一处来。
“师兄息怒。”鑒深领了卓秋澜步入,“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据卓道长说:三公子病了。他们身上银两不多,不够就医买药,特来借钱。你知道,我也没有什麽钱的。只好劳烦你略发慈悲,稍微解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