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78)
“说起这事,我最近正好有个想法。”上官陵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商州有种柜坊,他们不事经营,也不卖货物,只给人放债,靠钱谷利息扩大本钱。”
韩子墨点头:“商州贸易发达,一开始是有商贾周转生意缺一点急用钱,向同行借贷。后来渐渐成风,很多农人逢荒年或急病,也要借应急钱。有人看到商机,便开了这种柜坊。怎麽?”
“据我近日了解的情况。这些放债人多是富商或大地主,出借的利息都不低。农人借贷多要以土地为抵押,还不上时债主就会把地收走,长此以往,又成了一种新的兼并手段。我打算向陛下奏请,由官府以薄息放债,自行放债的柜坊须请得朝廷凭证。朝廷以凭证对柜坊课税,无凭者出贷不受官府承认,夺人田地抵债以违律论处。你觉得如何?”
她话未说完,韩子墨笑了出来。
“你胆子不小,还敢想这事?”司刑大人面色揶揄,“早前为了一个‘法’字,朝中那些老臣是怎麽骂你的?你忘了,我还替你记着呢!什麽‘崇刑名而抑儒道,师管商而弃圣言’,就差没说你孔孟之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想谈钱?官府放债?约束柜坊?就那‘与民争利’四个字,就够压得你脖子疼了。”
上官陵哂然一笑。
“那些话我早听惯了。我的脖子够硬,再压几句流言蜚语,暂时也还断不了。”
勾留多日,两人总算将案子审完,商侯连同吴荣等人都被押送入朝。韩子墨问案时,意外得知沈明温妻女也在商州,被宁休以归省名义骗到此地,受侯府监管供养。上官陵遂另派一路护卫,送她们返回临臯。
商州事毕,上官陵和韩子墨準备啓程,接着巡查其余各州,谢璇和晏飞卿也要继续北上了。两路人马在州城十里外的长亭分别,春水涨江浦,春柳络马头,波光翠色中,谢璇按辔回顾,手中长鞭一扬,一盏花灯送到上官陵眼前。
“嗯?”
上官陵不解地擡眸,恰对上谢璇的微笑。
“久闻上官大人心思巧慧,最善猜谜。我有一谜,不知可否请教?”
上官陵失笑。
“虽说上元节过去不久,猜灯谜也未尝不可,但眼下分别之际,何必为此耽误行程?”
“我只準备了这一盏,耽误也只片刻。”谢璇望着她,目光如有深意,“我也不急着要答案,他日若有重逢之缘,你再告诉我也不迟,我必定记得。”
上官陵接了灯:“也好,将军路上保重。”
谢璇拱手,与晏飞卿一道打马而去。上官陵目送二人走远,这才低头去看灯谜。
灯上有八句集句诗,四句一首,分写在两侧。
「周南歌汉广,千载有余情。乌帽紫游缰,不如一女英。」
「山中何所有,日夕方高秋。不见诗酒客,未许醉相留。」
上官陵寻思半晌,总觉不得要领,正自揣想谜底,眼神忽一瞥动,竟是福至心灵。
这两首诗并非析字或指意,而是藏头,或者说是藏字。每句中各藏一字,拼合起来正是两句古诗——
「汉有游女,何日见许?」
上官陵一怔,举目望向道路尽头。去者已远,唯见征尘飘蕩,绿杨成荫。
原来,这才是谜题。
第二十七章螟蛉有子
昙林国都,天王宫。
焚音圣女知道有人在窥探她。
这种窥探的视线,她从来都不陌生。自从七年前她来到昙林,成为掌祭圣女之后,无数视线就环绕在她身边,好奇、妒忌、景仰、畏惧、垂涎、算计……内涵各异,不绝如丝。而她一点也不害怕,她觉得那些视线就如同自己身上的圣女绡衣,没有重量,并不成为她的负担,却彰显着她的身份,提醒着她应为之事,可为之事。
今天这道视线,早在她的预料中,甚至是期待中。她静候它久矣,它却姗姗来迟;它对她知之甚少,她却已準备万全。窥伺的人影在窗棂上晃过,消失无蹤。焚音圣女不回头,垂眸凝视着神座前的香烛,在烛油燃尽、烛火将熄的一剎,替之以新烛——这是她的工作,天王宫中神光不灭,王国的福祚也就世代绵延。
关上宫门,她缓步向王后寝宫走去,自从前年王后初到昙林时染病,侍奉王后就成了她的第二件要务。
走到寝宫外,焚音圣女停下了脚步。她看得很清楚,门前停着的,是昙林王的乘舆。她自思不便打扰,待要转身回天王宫,忽想起王后性情执拗,万一又生不测,却是多来的风波。便只在院墙外站住了,隐身林荫之中,不声不响,静观月色。
门口传来响动。
昙林王从宫苑内快步而出,动作幅度颇大,面上似有怒容。
“大王万安。”
柔甜的问候截停了昙林王的脚步。君王回目望去,焚音圣女红颜生春,柳眼含笑,在微暗的宫灯下别有一番朦胧妩媚情致。
他的火气立时降下去一半,问她道:“这麽晚了,你怎麽在这里?”
“今夜月圆,焚音出来采集带露柏叶,以备熏香供奉。沿路巧见大王乘舆,便在此等候。”
昙林王笑道:“本王也正想和你秉烛论道,你随本王同行吧。”
焚音圣女柔声应承,和他一道进了乘舆。
一炷香后,女子纤袅的身影从昙林王寝宫走出,閑庭信步地转入王后殿。
千机公主抱膝坐在床上,青丝散乱,脸上泪痕交纵,端如在旁边低声安慰着她。听到有人进殿,千机公主立刻瑟缩了一下,待看清来人,方才松弛了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