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90)
文忆年闻声侧首:“怎麽了?”
阿客吞吐了一会儿,道:“刚刚回来的时候,恰好碰见他。他……他已经知道了……”
文忆年一时默然。
次日一早,文忆年刚走出大门,就遇见了杜延恩,对方顶着一张喜色滋滋的脸,眼眶下却有两片青黑,仿佛一宿没睡好。
“钦使怎麽来了?”
“大将军昨夜建得好功勋,我现在才来道贺,还怕有些晚呢!”
杜延恩笑得亲切,好似前阵子的口角怨气都从未存在过,有生以来就和他亲如兄弟。文忆年对此深感佩服。
“钦使莫要乱贺。”他淡淡道,“我并没有什麽功勋,而且……恐怕这辈子也难再有什麽功勋了。”
杜延恩只当他自谦,全不放在心上,态度越发亲密。
“大将军这是讲的什麽话?本使昨夜亲眼看见你麾下那名小将大破敌营满载而归。咱们何不趁着这股士气,将北桓军全部歼灭?如此大将军也能早日归朝受赏,不必继续在此受风霜之苦啊!”
文忆年无话可说。
不是反驳不了,而是他已经丧失了开口的兴趣。自从得知王肃被迫罢相,他对朝廷的信心就在日複一日地消磨,而如今他与全军将士所处的境遇,也证实了他的思虑并非庸人自扰。还能扛多久呢?这个问题远比眼前的监军使者更让他牵心。
“师父!”
熟悉的呼喊声传来,文忆年举目一望,是阿客。
“师父。”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近前来,“谢璇亲自在关外索战!”
“我去换衣。”文忆年今日穿着常服,未着甲胄,闻言立刻往回走,一面吩咐阿客:“传令衆军不可出战,严密把守!”
“是!”
“哎大将军,你这是什麽意思?”
阿客尚未走开,杜延恩一把将文忆年拽住,语气不似先前热络,眼神也跟着冷了。
“眼下是多好的出战机会?为什麽还不出战?你不会就真打算这麽守下去吧?”
文忆年挣开他的手,压抑着怒气道:“我早已说过多次,我方形势宜守不宜战。除非谢璇突发急病,或者北桓军全体死光,否则在我看来,并不存在什麽出战机会!”
杜延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骤然发出一声冷笑。
“我早看出来了,你对我不耐烦得很。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再顾及情面!”
他衣裳一抖,从袖中摸出一封密诏,高喝道:“文忆年接旨!”
文忆年暗吃一惊,随即沉默地俯首,撩开衣摆跪下。
杜延恩瞥他一眼,开始念诏。诏书很长,他只拣重点的读。
“……文忆年身受君恩,不思报还。自恃功绩,拥兵而不御寇;每畏牺牲,坐城而不谋敌。以致朝野不安,社稷危殆。着观军容使杜延恩责其改过,速速发兵,若有违抗,斩首示衆!”
文忆年保持着垂首的姿势,木然不动。
阿客大睁着眼,满心不可置信。
“大王怎麽会下这样的旨?这里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
喃喃未毕,他蓦然擡头,手指颤抖地指向杜延恩:“是你……一定是你!”
他猛扑过去,一把掐住了杜延恩的脖子,将他抵在门柱上。杜延恩死死扒住他的手,仍觉喉咙里上气不接下气,待要求饶,又说不出话来,恼恨加上憋气,霎时头筋突出,面色紫胀。
“够了!”
文忆年漠然的声音响起,阿客几乎是本能地松手。回过头来,看见文忆年苍白的脸,他满心的激愤陡然爆发出来。
“师父!”他扑到文忆年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师父,我们出战吧!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岂能死在奸人手中?”
文忆年缓缓擡手,掌心贴上少年被愤怒染红的颈项,喉中微微干哑。他啓唇,极轻地吐出一个字。
“好。”
很多年以后,阿客依然铭记着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战争。那时他紧握着手中的弓箭,沿着师父无数次引领他走过的路,一步一步登上关楼的最高处。楼上的旗幕高张,关城外的寒风峻烈,他遥望着师父与那五百敢死士的身影如尖刀劈开敌军的战阵,碧血洒落之处,是他年少的心田。
他不记得震耳欲聋的战鼓,唯记得师父字字千钧的嘱托。
“若我取胜,便可令崔将军率大军掩杀而出。若我战败,便令其他将士继续坚守关城。你不必以我为念,亦不可胆怯,更不可为了任何人放下武器。人固有死,但可以选择死而不屈。”
文忆年确是死了,却未能如他希望的那般与谢璇同归于尽。当时他怀着决死之心,以鬼神难当之势沖入中军,与敌军主帅仅有咫尺之遥。就在那一刻,“谢璇”掀开了面甲,露出一张英秀面容。
“文将军,幸会!”
清脆的女子声音,文忆年一阵诧异。他仰头去望,日光下硕大的军旗舒展,线绣的“谢”字清晰刺目。
是他智虑不及……怎麽就忘了这件事呢?
长戟掉落在地,谢琬的枪尖流过一道银光,先一步刺入了他的胸膛。
阿客在关楼上急急放了一箭,似乎想帮师父击退对手——那当然无济于事。耳边破开一声惊叫,那是一同观战的杜延恩,随即便是一片杂沓脚步声,有人慌张远去,有人匆匆赶来,夹杂着怒骂声、呼救声、刀枪剑戟声、流言蜚语之声……
少年固执地站在原地,不知疲倦地射出一箭、又一箭。风霜高洁,百尺楼外天色晴明,他的视野之中,却是潇潇雨未歇。
第三十四章城下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