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93)
王肃错愕片刻,连忙追了出去,追到府门外,江蓠已经把文修年塞进车中,上官陵也正準备登车,王肃急急扯住她的袖子。
“上官大人,你这是……”
一语未毕,蓦听街角蹄声杂冗,一大群禁军兵甲晃晃,气势汹汹沖了过来。
“王叔保重。”
上官陵神色不乱,抽回衣袖一甩马鞭,骏马长嘶一声,拉着车子绝尘而去。
金乌西匿,玉蟾东出。
王城赫赫,陷落在渐浓的暮色里。晚钟回蕩,宫门城门次第落锁。轻车飞驰,越陌度阡,一直驰入天尽头的寒山碧色。神骏本是灵物,觑鞭影而通人意,不须等鞭子真正落到身上,乱局中那一下捶楚之痛,于它原是无妄之灾。这马儿身心受创,自愧空有骐骥之材,发愤一阵狂奔。等到奔足疲乏,弭节休息,故国风月邈不可望,申斥毁詈,亦已奄然不可闻。
上官陵停车于林下,车厢内寂静无声,只是偶尔传出一些莫名的沉闷声响。她有些疑惑,回身掀开车帘。
车帘一掀开,上官陵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文修年靠在车厢壁上,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背上有一排牙印。脸色灰败,眼睛发红,面部肌肉似在颤抖,整个人却了无生气,如同霜雪打过的枯枝。上官陵意外撞见他的难堪,不由自悔粗心,赶忙放下车帘,隔着帘布道:“先前事出紧急,冒犯之处,望阁下海涵。”
文修年的声音从帘布内传出。
“我明白,多谢上官大人。”
少停,帘角一动,被文修年自己掀开。他的模样已收拾齐整,对上官陵道:“车厢空大,大人奔波辛劳,不妨进来坐。”
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情势所迫,上官陵只来得及救下他一个,他心内纵有万千悲恨,此刻也不是发洩的时候。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跟我去昭国。”上官陵话语微顿,“或者……你有别的打算?”
“没有。”文修年半侧过脸,眼角的水光一闪而逝,“这是王叔的心愿,也是大人的好意,修年不敢辜负。其它的事,等离开容国再说。”
上官陵有意开解他几句,转念一想,又怕交浅言深,索性止了话头,把缰绳交给江蓠,钻入车中。
“继续赶路。时候不早,得尽快找个落脚的地方。”
此山林过去是一片荒原,溪流从河谷中蜿蜒而出,将原野分成高低不平的两岸。马车行过西岸,奔跑已久的马儿渴水,流连岸侧,踟蹰不前。
“丞相,这马要喝水!”江蓠在外头喊。
上官陵道:“用物要顺其性,方能尽其力。渴了就让它喝去。”
便与文修年下车,亲自领了马去溪边饮水。流水清澈,倒映出一人一马,上官陵临水而观,只见那马儿红鬃乱卷,水珠溅在长睫上,宛若泣下之泪,神骏风采,不堪折损。她心下忽而一动,擡手抚顺其毛发,拍其颈项缓缓而歌。
“君不见天子驱车向昆山,八骏共饮玉台前。
瑶姬新开云母帐,灵风驰骛九重天。
又不见燕王千金市骏骨,银蹄争向辽河渡。
清光冷照玉鞍鞯,一去秦庭不反顾。
怜君枉为千里驹,困顿驾辕导空舆。
缘何同类不同命?骈死槽枥谁嗟吁!
劝君莫向沙头死,劝君莫向西风泣。
明年陌上绿杨新,与君联骖看朝日。”
歌叹未毕,忽听有人笑道:“这个人真有意思,饮个马也有这许多感慨。我以前竟没看出你如此多愁善感。”
上官陵回头一看,女子含笑的脸庞英气秀丽,却是谢琬。
“谢将军。”
“你叫我还是叫我哥呀?”
谢琬神色揶揄,向身后偏了一下头。上官陵这才发现,跟在她后边帮忙牵马饮水的人,正是谢璇。
“真是运气好!我跟我哥出来散步,这麽巧就碰见你。一别数年,可有想我呀?”
谢琬本就不拘小节,既知上官陵是女子,言行更无顾忌,说话间就攀在她肩上。上官陵赶忙把她拽下来。
“虽然将军放旷不羁,可大庭广衆之下,还是留意闺声为好。”
见到故友太过兴奋,谢琬被她一提醒,终于注意到旁边还有别人,目光扫至文修年,只觉有些眼熟。上官陵见她盯着文修年久看,蓦然想起文忆年是死在她手下,为免生出意外,还是避免双方接触过多为妙。
“时候不早,我等还要寻找客店,就此别过吧!来日有缘,再与将军促膝长谈。”
上官陵开遁不及,被谢琬一把拽住了手腕。
“你这个人,当真无情。好不容易见次面,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溜!怎嘛?我们兄妹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不成?”
她的不满溢于言表,谢璇见状过来解围。
“此处地旷人稀,客店难寻。我们营地就在附近,大人若不介意,何妨在营中暂歇一夜?”
上官陵自己当然没什麽介意的,只是不知……她转眸去看文修年,眼神中有征询之意,见文修年点头,遂道:“如此叨扰将军。”
这个举动落在谢璇眼中,却産生了歧义。他打量着文修年,神色有点微妙。
谢氏兄妹各有单独的帐篷,若依谢琬的本心,是想和上官陵抵足而眠,可惜当着旁人,上官陵显然也并不想暴露身份,无奈,只好表示另外给她安排住处。尽管如此,上官陵一进营地,还是被她拉到帐中叙旧,天南地北,恩怨情仇,战事家事,滔滔不绝。谢璇陪在一旁,话语不多,只是眉眼含笑地瞧着她俩,见二人茶杯空了,便亲自提壶给她们续上。